夸夸我的老飞鸽:中国工人阶级血汗和智慧的结晶 民族荣光
刚刚记事时候,我家里就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姥爷的白山牌旧自行车,一辆是父亲的飞鸽牌较新的自行车。没过几年,先后换成了崭新的自行车,全都是飞鸽牌。
是的,我家拥有两辆飞鸽牌自行车的时代,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喜欢回忆那个时代、那些无法忘怀的童年往事。对于我来说,回忆那些年代乡村土路上缓慢的牛车,远比看电视片中飞驰而过的钢铁怪物更让人安心。
自行车一直是中国人最青睐的便捷交通工具,据说外国人到中国的城市走一圈,首先惊叹的就是自行车王国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伍,站在城市天桥上前后一看,好家伙,总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自行车大军。进入21世纪,轿车这种十多年前尚属精英阶层专用的奢侈品竟然潮水般涌进了寻常百姓家。到了今天,即便乡村的街道上也停满了小轿车。这实在是一个物质喷涌的时代!
我家的老飞鸽
不过,还是有一些人喜欢自行车,或作为“最后一公里”的摆渡工具,或作为休闲健身的爱好。对于我,二者兼而有之。前些年,每到一个地方,比如在武汉求学,在郑州、北京各个地区工作期间,都会置办上一辆二手自行车,没事就骑着到处乱跑。在昌平较为稳定地居住下来以后,又生出了长途骑行的欲望。计划了好些日子,决定要买一辆山地车。
在品牌的选择上,最初想到的是捷安特,毕竟是多年的品牌,靠得住。在京东商城溜达,竟然发现还有飞鸽、永久、凤凰等计划经济时代的老品牌,价格比捷安特或其它真真假假的洋品牌便宜多了。我知道,这些老品牌的原厂早就成了昨日黄花,现在的产品大多是老厂下岗或退休的工人们组建的小作坊、小厂子生产的。好多年前在中原油田,就见到这样一爿由退休老工人开办的家庭自行车作坊,半人工半机械制造的山地车,仅仅看一眼就觉得扎实。作坊产品是一种创造物,每一件都独一无二,每一件都有生命。
当年,姥爷是公社基层干部,常常骑着自家的飞鸽自行车到各个村子里工作。姥爷喜欢带上他喜爱的外孙。夏日的午后,初秋的午后,坐在姥爷自行车的横梁上,在柳荫遮掩的106备战路慢慢行驶,自行车链条有节奏的哗啦哗啦声响、马路上的阒静、两边田野的空旷……五十多岁的姥爷的鼻息轻轻吹拂着儿童的小脑袋,那是留在童年记忆中最持久、最恬淡的梦幻……
就买飞鸽!
不同时期的飞鸽商标
我是通过京东商城购买的,很便宜,原价一千多块钱,特惠只需好像七百多。这样的山地车肯定让骑行玩家们不屑。说实话,刚刚骑出来的一阵子,看到那些青春激情洋溢的骑手们和他们的洋品牌大品牌山地车风驰电掣掠过身边,除了稍稍的自卑,更多的是担心:它行吗?
摸索着在公路上骑行了一段时间,倒也没有觉得它多么弱不禁风,胆子慢慢也就大了起来。终于抑制不住飞驰的愿望,尝试着在较为平缓的山地公路骑行。先是环十三陵水库骑行路线,喜欢在那段路上骑行的人们都知道,大多是慢坡,无险无惊。接着,往远了走,去到环十三陵骑行绿道,大多也是平地,只是在康陵、燕子口区段要爬山,然后冲坡,坡度还挺大,足有六七十度吧,还是有一定风险的。这样尝试着冒了几次险,越来越感觉到这辆老爷对得起主人的信任,越来越相信:它行!
有一次,到京西北的白羊沟山区骑行,上行路全部是慢坡,更有曲里拐弯几乎八九十度的六道湾盘山公路。我一口气蹬上去了!是的,戴着近视镜胖乎乎的周老师一口气就蹬上了白羊沟的六道湾!那是不少外表酷比的年青肌肉男也做不到的。我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它几乎就要爆裂;接着,是一种没有痛苦的极致的快乐,白面书生狂野的心脏已经出神入化。链条上金属绷紧的嘎巴嘎巴声响,一种奋进拼搏的力量快感。我从那种倔强的响声中听出了老爷车的不屈和坚韧,我从心脏的砰砰声中听到一个老男人的不屈和坚韧!
蹬上六道湾,站在巨石上,回望脚下隐匿在树丛里的盘山道,回望不远处清清的潭水,我为自己自豪,我来过!我为老爷车自豪,它真棒!
白羊沟
不同季节的六道湾
白羊沟山谷中的山道距离较长,有十多公里,一路慢坡,这是骑行中不错的遇见。喜欢山区骑行的骑手都知道,即便看似的缓坡甚至平路,也是有一定角度的山坡,眼瞅着一马平川,骑行起来却颇吃力,一脚不用力,车子就不往前走。正好,我是一个喜欢闲散旅行的人,遇到一处吸引自己的风景,便翻身下车,拍几张照片留存纪念。如此一路悠闲从容,倒也逍遥自在。
花了约莫两个小时,爬上了一处山顶,上边竟然坐落有一个村庄,记不清名字了。瞭望规模不算小的山村,四周大山环抱,村庄静卧其间。村中尚有不少老式房屋,石块砌墙,片状岩当房瓦。恍如隔世,却没有丝毫的遥远感觉,倒是一种安宁油然而生。想象着假如生在此方,与桃源人何异?那该多么幸运。手机信号不好,导航地图无法显示位置。问几位在一处路口房前闲聊的中老年村民,他们说,往前走,一条道通往河北怀来,一百多里地;另一条道通往昌平城,也还要翻过两座山,像这里的山一样高大,足有四五十里山路。看看日头已经偏西,恋恋不舍地回望了此处世外桃源,决定原路返回。
下行,山地车一瞬间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股让人揪心的驱动力像磁石、像所谓的宇宙黑洞一样吸引着它,不停地向下陷落、陷落,强烈的失重感、神奇的魅力享受……本来可以通过刹闸控制速度,但我渴望享受那种风驰电逝的速度感和失重感,便任车子飞驰,竭力抑制着极度的兴奋,牢牢地握着车把。风在耳边呼啸,崖壁和山石一掠而过。冲下最陡峭的一个山坡时,听着车轮摩擦柏油路面发出的滋啦滋啦声响,车子和人就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轻飘。啊!山区骑行,勇敢者的游戏!
突然担心,车速是否已经超越老爷车的承受极限,瞄了一眼咪表,时速64千米!
路面上出现一连串的水泥疙瘩和浅浅的坑洼,今天普遍的粗制滥造工程。山地车剧烈颠簸,有一种落叶被猛然吹起然后又被戛然吹落的飘摇感,然而,刚才还有的恐惧感突然不见了,我如飞鸟般轻盈,就让我像自由的鸟儿一样飞起来,然后轻轻落地……
这是勇敢的冒险者才能享受得到的无比快乐!
一路嘶吼,一路啸叫……
当山地车在一段平缓的山路上慢下来,轻轻刹闸、下车、扎稳车子,两条腿软软地,我能够在寂静的山间清晰地听到心脏的砰砰跳动声。摘下头盔,满头热汗淋漓,浑身冷汗淋漓。一阵山风适时吹来,神清气爽。
自由的灵魂,在山间自由飞翔……
初秋季节,阳光就像山涧溪水一样清亮透明,老飞鸽沐浴着阳光,它就像一匹壮年的骏马,安静地在山间站立着,我能够听到它激烈奔驰后很快就徐徐缓缓的鼻息声,以及它有力的心跳声声。拍拍车座,一种强力的弹性;掂起前后车轮,宽大的轮胎、美丽的花纹、刹车时剧烈摩擦留下的印迹……车轮飞速转动时圆润而清脆的、有节律的滚珠声响,飞转的圆弧,阳光在圆弧上美丽的映射……它们带来一种跋山涉水、冲破困厄的成就感。
此刻,一切都那么醉人,一切都如此静谧……
接下来的一段山路悠长平缓,山涧空旷,疏林清溪。推着山地车,慢慢地在山间行走,也好尽量享受这难得的清幽。双目所能及的距离内,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山风吹动山林发出的或急或缓的响动,风吹过岩石的鸣响,乌鸦高亢的歌唱,只闻其声不见身影的小鸟清脆的歌唱……有一种山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它们总是发出一种短促喑哑的有节奏的低鸣,此刻,这低鸣带给山间孤旅者一种激烈后的安宁。山野的清凉清香是有灵性的,沁人心脾,洗濯着肺腑,洗濯着灵魂。
真搞不明白,创造出能够承受60千米时速的七八百块钱的山地车的国营企业,竟然就破产倒闭了。仅仅两年前,骑着一辆牌子颇洋气的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行走,经过一个并不算多深的小坑洼,这么一颠,乖乖,铝合金的车轮竟然一下子被撞扁了。我只好一身灰尘一身汗地扛着它,行走了足足三四公里才找到一个修车铺。当物质以畸快的速度生产,人类创造物的品质却急剧下降,变得如此廉价,变成了奸诈者骗取钱财的道具,那样的变化难道可以被称为发展?那不过是暴殄天物,如同沙漠楼阁,终将在某一天轰然崩溃,更将贻害无穷。
在这样明亮安静的山间,想起山下的龌龊,实在大煞风景。我懒得再去琢磨
它们。
三年过去了,我这辆老爷车依然雄风不减,我们一起,在平原、在山地飞奔,半年充一次气,除了脚拐的螺丝松动了一次,竟然从未发生过哪怕小小的故障。
咱们工人有力量
民族荣光
最初从网上买来的这辆山地车是散装的。花了三十块钱,请沙河高教园地铁站车棚管理员——一名五十多岁的河北承德来的中年人给组装在一起。骑了两天,感觉有些别扭,尤其是换档老是掉链子。于是,找到昌平城里中国石油大学西侧一家山地车车行,说明情况,请他们重新组装调试。他们说,要收钱的,三十。我答应了。其实,他们也只是把刹把的位置调了调,其它照旧,但还是收了三十块钱。组装好以后,试骑了不到五百米,就掉了两次链子。请店里的专业师傅再次调试,他摆弄了几下,我再次试骑,还是老毛病。他不得不又一次调试,然后,自己骑上去,没走出多远,换档时链子就掉了,卡在轮盘和挡板之间,费了好大劲才弄出来。
他们抱怨,怪只怪你的车子质量不行,骑骑我们的试试。他们给我一辆他们的车子,骑上去的确比我那辆老爷车要轻快一些,也仅仅是轻快一些。我笑着说,你们这一辆可以换我四辆,当然骑着要舒服一些。他们建议我把车子兑给他们,作价500块钱,换一辆他们三千多一辆的车子。我犹豫了一阵子,还是作罢,请他们费心再给调试一下,这是他们应该提供的服务,我已经付费了。在他们的地盘上,看着他们爱理不理的样子,就从他们店里买了一个三百多块钱的头盔和一只咪表,希望他们能够因此提供应有的服务。
那名师傅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只好等待着,一边和店主聊天。店主是一名精瘦得猴子一样的内蒙人,一直虎着他那张猴子一样的面孔,一说话就气呼呼的,好像谁欠着他八吊铜钱。看上去比他年轻许多的他的老婆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说话挺和气。我和他们聊天,他们说到了骑行者常去的德胜口、从延庆到德胜口的山路。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老父亲。我说,当年,我的父亲在这儿当兵的时候,背着一个报话机,从德胜口翻山徒步走到了延庆,当天又折返回来。执行的什么任务?直到现在老父亲八十多岁了都不肯透露,他说,要遵守纪律保守秘密。其实,天天看满电视谍战片的人们谁都能大概猜出来,是侦测京北这片山地里的敌台。可五十年过去了,老父亲依然坚守着当年的纪律,从来不肯多透露一个字。
店主抬头看看我,我能够从这个精明小老板的眼中看出一丝的敬意。他问,那你父亲后来应该至少当个公安局长了吧?我说,老头儿到退休时候只不过股级,都不算朝廷正式的级别。
说起自行车,我说,从我记事起,我家里就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我姥爷的白山牌自行车,一辆是我父亲的飞鸽牌。
店主老婆说,那你家应该是干部家庭吧?我说,我们就是普通的工人干部家庭,和今天当官的家庭不是一回事,我们是劳动者,他们是官。
店主看看我的老飞鸽,说,现在谁还骑飞鸽永久凤凰啊,都是老掉牙的牌子了。那时候看起来洋气的东西,现在看看,老土死了,落后死了。
我呵呵笑笑。
操控社会的中国暴发户
左等右等,刚才那名修车师傅还是没来。问老板,老板有些鬼祟地说,你别等他了,他刚才出去,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了。你骑回去,自己慢慢摸索着调试吧,像你这辆一千多块钱的车子,只能一边骑一边摸索着调试。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师傅,我可是付了三十块钱组装调试费喽!
这时,修车师傅从隔壁的窗帘加工店走出来,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把螺丝刀,走到我的车子前,二话不说,把档位调节螺丝拧死了,“得,你这样的车子,也只能这样,就用一个档吧,权当是一千多块钱买了一辆普通车子”。说完,又回到窗帘店。我看到,这个中年农民竟然坐缝纫机前,像个女人一样熟练地制作窗帘。
他真是一个多面手啊!这样的多面手,在那个被他们看做落后的时代,说不定会成为劳动模范,成为这个社会中受人尊敬的一员。可今天,我没法说服自己尊敬他。
我摇头苦笑,只好骑着车子走开。回到家,联系了商家,商家耐心地解释,我按照他们介绍的办法,一点点摸索着调试。此后两三天还是不太顺当,把握不准分寸,链子时不时会掉下来。仅仅一周后,变速器就变得老老实实,我这个新手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调整。
三年过去了,我的飞鸽车真争气,它基本上没有给我添过麻烦。我骑着这辆即便在新时代的农民眼里也够老土的老爷车,跑遍了京北的山山水水:十三陵环陵骑行绿道、黑山寨——水长城,也去过凤凰岭、香山。即便顺着坡度很大的消防通道从香山山顶冲下来,它也从未让它的主人担惊。
这辆老飞鸽啊,它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