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学写作60：第32回⑥金钏儿投井起波澜

在第三十二回的上一个场景中，袭人和宝钗二人一边聊天，一边交换着各自的需求，袭人一句“当真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去”，感谢的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

老婆子的话，唬了宝钗和袭人一大跳。第三十二回也由此进入最后一个场景“金钏投井起波澜”，这是贾府气运线上最重要的场景之一，是贾府气运衰败的第一个表象。

袭人忙问：“那个金钏儿？”这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最自然反应。曹师这句台词贴切自然。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房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了下来，在家里哭天泪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才刚打水的在那东南角下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只管乱救，那里中用了！”

这一段“前情提要”文字短小精炼。曹师借“老婆子”之口，向读者简单介绍了金钏儿回家的前因后果，以及投井被发现的过程。时间线和重要节点交待得非常清晰：金钏儿是太太房里的；不知道为什么被撵了回家；在家里整天哭；家人都不理他；金钏性烈投井。

宝钗道：“这也奇了。”曹师给宝钗安排的这句台词，重点表现宝钗的局外人心态。宝钗眼里看到的是事件本身的离奇与不合常规，她其实并不在意事件对贾府可能带来什么影响，对金钏儿的死活也完全无动于衷。这种表现与宝钗客居贾府的身份高度吻合。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曹师“黑化”宝钗的一个开端。

反观袭人，听说后“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落下泪来。”点头赞叹，是礼节性回应宝钗的话，落下泪来，是想起过去与金钏儿的情谊。可怜湘云给袭人、鸳鸯、金钏儿、平儿四个大丫鬟带来的戒指才刚刚送到袭人这儿，就传来了金钏儿的死讯，推人及己，袭人难免生起兔死狐悲的挫折感。荣国府最重要的四个人物的最得力的四个大丫鬟之一，突然莫名投井自尽，当然不会是个好兆头。

宝钗知道金钏儿是王夫人的大丫鬟。因此听到消息之后，“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种与生俱来的敏感的直觉、敏锐的判断力和敏捷的行动力，不仅林黛玉同学望尘莫及，贾府众多姊妹中，也不作第二人想。

曹师一笔带过“这里袭人回去不提”，直接写宝钗来到王夫人房中。自然转入宝钗视角：“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善解人意，“便不敢提这事儿，只得一傍坐了。”王夫人这时候看见宝钗来了，不能不说话，于是问：“你从那里来？”宝钗如实回答“从园子里来”。王夫人就直奔重点：“你可看见你宝兄弟么？”

这句问话，在聪慧如宝钗者看来，显然欲盖弥彰。老婆子们都知道的事情，整个贾府肯定早知道了，王夫人看见宝钗过来，不先问这事儿，反倒先问宝玉，显然关心则乱，已经露出了马脚。

宝钗先回答说宝玉被喊出了园子，王夫人听罢点头，隔了半晌才哭着说：“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

曹师在描述悲惨事件发生之际，仍不忘用黑色幽默调侃王夫人和宝钗的假模假式。王夫人口中的“奇”，是想要全力遮掩，推卸责任；宝钗此处答话里的“奇”则跟刚听到消息时对袭人所说的“这也奇了”不同，是纯粹的迎和奉承，也是想听王夫人的解释。

王夫人没有让宝钗失望，傻乎乎地给出了一个全天下人都不相信的借口：“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一下，撵了他下去。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曹师安排的这段台词，堪称典范。但凡不经常撒谎的人，说谎话的时候必定会有两类硬伤：一是内容不清晰不具体，二是不自觉地会把想要遮掩的内容泄露出来。正如王夫人，只说“把我的一件东西弄坏了”，这一件东西是啥？说不清楚，也没想过，这就造成了谎言的第一个漏洞；再比如“撵了他下去，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宝钗不是王夫人，她还不知道金钏儿被撵出去不再使用的处置过程，王夫人自己着急洗白，先已经露了怯。这就像偷吃糖的孩子，被拿住后，大人还没问，自己就立刻着急辩驳：“我没吃糖”。

王夫人这种表现，落在宝钗这样的聪明人眼里，真相早已猜出了八九分。这其实也是曹师给王夫人背后捅的刀子：贾府内宅之主才疏学浅，应急能力极差，金钏儿投井一事处理极不得当，足可贻笑大方。

宝钗充分发挥了曹师赋予的机变能力，在听罢王夫人错漏百出的谎言之后，仍很认真地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贪顽，失脚吊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曠曠，岂有这样大气性的理！总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宝钗这番话是危机公关的高手之言！与后世盛行的“躲猫猫”思路如出一辙。两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自己掉下去了，或者自己一时糊涂想不开。从另一个侧面来说，宝钗天性本非良善，在这个场景中表露无疑。

王夫人听到宝钗的建议，心里一块石头放下了小半，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于我心不安。”宝钗继续出主意：“姨娘也不劳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了了主仆之情了。”冷血、多智，宝钗表现出来的主持内务的“好”手段，显然比王夫人高明得多，但同样大伤天和，并不会给贾府带来更多的好运气。

王夫人就说我已经赏了他们家五十两银子了，原本还想找两身家里给姑娘们做的新衣服送给他做妆裹（下葬用），结果家里姐妹们都没有新的，只有林妹妹有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原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妆裹，他岂不多心忌讳呢！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又说，“要是别的丫头，赏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说着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这段文字，王夫人在宝钗的提点下，演技终于重新上线，有了内府之主的样子。字里行间，曹师还不忘让王夫人暗中“流露”一下对黛玉的不满：“有心”（多心）、“三灾八难”。可以想见，林妹妹并不是未来婆婆心目中的理想儿媳人选。

宝钗这时候再次表现出强大的机会把握能力：“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到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也相对。”春秋笔法，很多时候，不细看就会错过。这一段，表面上看，曹师是说宝钗善解人意，其实也从侧面进一步刻画了宝钗面热心冷、能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明明以前跟金钏儿好得能把旧衣服给她穿，等人不在了，守着王夫人却又言语冰冷至此。

王夫人于是说：“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姑娘去。宝钗这段处理，丝毫不拖泥带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王夫人得宝钗引导，去了心里的一个隐患疙瘩，自然非常满意。可以说，金钏儿投井一案，大大提高了宝钗同学在王夫人心中的分量，越看越是喜欢。

宝钗取了衣服回来，看见宝玉同学坐在王夫人身边抹眼泪，王夫人正严厉地数落着他。看见宝钗来了，王夫人立即掩口不说。“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已觉了七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就喊过金钏儿的母亲来，当面赏了几件簪环，又安排人请几众和尚念经超度，金钏儿母亲磕头谢恩出来。

这个场景写到这里，表面看起来金钏投井的事情马上就要波澜不惊地翻篇，但事实上，由于金钏儿的身份，这件事情传播甚广，一场大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整个第三十二回，在曹师的刻意安排下，情节大起大落，形势转折突然，不仅在读者心底成功投射出“天有不测风云”的慨叹，还深度刻画了袭人、宝钗两个重要人物，是《红楼梦》全书在宝黛感情线和贾府气运线两条故事线上都极为重要的章回之一，建议精读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