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皇帝》：中门的意象

《末代皇帝》这部由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执导的中西合拍电影诞生在一个特殊的时期，主创团队甚至被批准进入故宫拍摄，无疑为传记电影增添不少真实感。除此外它还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摄影、最佳服装设计、最佳剪辑等九项奥斯卡金像奖的成就。

三个多小时的影片，从冰冷晦暗的1950年开始，期间不断闪回到溥仪一一这位末代皇帝过去的前半生，期间60年“从皇帝到平民，从困兽到凡人”，见过军阀、遗老、帝国主义的统治者，经历过屠杀、复辟、共产党员的伟大事业，历史与时代的潮流几度为他这位平凡的普通人关上门、又打开门。在这部关于西方视角下中国人物的电影中，门始终以重要的意义伴随着电影的进程。

1关门

电影中在溥仪的前半生曾出现两次说出“open the door”的时刻。

溥仪想要从宫中出去，告别自己生吞鸦片去世的生母，城门骤然关闭，此刻溥仪先平静地说出开门，而后愤怒地情绪在一瞬间爆发，他大喊“open the door“试图去改变些什么，最终绝望、失魂落魄，并将那只珍藏在囊中的小白鼠掷在宫门上。

生母离世并不是溥仪第一次面临告别，早在童年乳母被强行带走的时候，他就曾在长长的道路里追那顶载着乳母离开的轿子。影片中也出现多处溥仪在乳母的怀抱里吸吮乳汁的镜头，相反在生母面前，两人之间不仅礼敬有加，还遮掩面容，对于乳母，溥仪真正的怀有爱的情感，甚至恋母情结（影片中溥仪说“她是我的蝴蝶”，导致到童年依旧没有断奶，这也成为乳母被送走的根本所在）出去告别亲生母亲的离世是表面，实际上溥仪想要的是自由，想要自由地离开紫禁城、自由地追寻带给自己温暖的乳母，尤其在庄士敦先生赠予他一辆自行车之后。

自行车在当时作为一种西洋的新产物，在电影中代表着新文化、新思想，因而庄士敦先生会说骑自行车是“抬起头，朝前看，就像人生”，但在老太监眼里自行车却是“邪恶的魔鬼，惹祸的机器。自行车无疑给了溥仪极大的鼓励，同时也意味着溥仪接受了新思想的教化，譬如对比前部分的镜头，溥仪的脸庞不再处于阴影或逆光中，骑上自行车的他脸上有淡淡的光晕，此时无论他自由与否，思想都获得了解放，从封建的阴影里释放出来，于是他当即骑上去朝着宫门的方向前行。他知道门外是新的世界，甚至在门口听见嘈杂的人群、热闹的街道。

从实际意义考虑，门外是一个崭新的民国，自由、民主、革命，门内是奄奄一息的封建王朝，名存实亡、腐朽落后。从旧时代的空间里迈向新时代的空间里这一步，溥仪被阻隔，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他孤独地扶着自行车在诺大的紫禁城里呐喊，身影被高大的宫墙压缩成小小的一点，声音细小宛若蚂蚁。朱门上慢慢滑落的小白鼠，就和溥仪一样孤独、弱势，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思想得到解放，门却阻断他进步，迈向新时代的步伐。

另一处在满洲里的皇宫溥仪同样面对了亲人（妻子婉容）的离开，同时作为傀儡皇帝被囚禁在此，门阻断了他的自由。

不同的是，这一次溥仪没有再愤怒、做出泄愤举动，他只是瞪圆了双眼，抬头注视着高楼上那些俯视的帝国主义军官、汉奸，颤抖着说了一句“open the door“。一边是俯视，一边是仰视，身后又林立着排排的日本兵，溥仪傀儡的身份清晰可见。对比上一次面对同样的失败、门的阻隔，禁断，溥仪没有少年时的冲动、呐喊，一方面源于身份的转变，一方面源于心态的转变。从紫禁城到满洲，他明白自己身为皇帝却从来都不是权力的拥有者，”个人是历史的人质“在他身上得到了呈现。经历了从少年到青年，不是没有尝试或努力，也试图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权力，都以失败告终，他也明白实力的悬殊，手无寸铁 ，让一切都成为了不可能。

命运两度为他关上大门，不难看出，其实溥仪也只是普通人，平凡地渴望被温暖的乳母疼爱、关心；平凡地尝试夺回属于自己的自由与权力。

2开门

回到影片开头，跌宕、罪孽的前半生，在1950年的冬天，被溥仪试图亲自去终结，此时典狱长为他开了人生中重要的一扇门，带他走到新的空间。

与前半生回忆内容相比，从1950年进入抚顺战犯管理所时影片画面采用了鲜明的冷色调，在此突出下，溥仪割腕后在水中扩散的血液鲜明，代表了前半生的罪孽、过失，此时自杀也有一种逃避错误、改造的原因，进入管理所也并非他所愿意；青白色墙上的红五星、“光明”字样格外醒目，这些具有时代意义的字符在灰霾的背景下也是带领溥仪从过去走向新时代的一把火。

这一次由典狱长打开溥仪的门，走向新的空间，去赎罪，去面对错误，去当一个真正的凡人，然而溥仪一开始其实是逃避的，他选择了自杀，甚至要同屋的人帮助他掩盖罪行，不要被抓到把柄。他还是被放进了这个新的牢笼一一抚顺战犯管理所，周围皆是冰冷的白墙，一切都是灰霾的、难捱的，他要在这里赎罪、认错。在这期间溥仪也慢慢有所转变，他接纳了错误，不堪，和新的一切，对新时代他打开了自己的门。经过漫长的等待，脱离了这个牢笼，溥仪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园丁，自由而普通。

前半生里溥仪一直试图去获取自由，然而当机会到了眼前，命运为他打开大门时，他一开始还是选择了逃避，直到典狱长为他打开大门，经过数年才得以成为一名平凡自由的人。

无论是开门、关门，在紫禁城，在伪满洲国，在抚顺战犯管理所，都不是出自溥仪的本意，只是他作为皇帝，傀儡，战犯应该去的地方。他就这么被历史裹挟着跌跌撞撞过了一生，他自己也在回忆录里这么说“世上有一种人，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大海的老鼠，他看到了平生初遇的海潮，吓得目瞪口呆，大叫说大海在向他’挑战’，等到潮水离去的时候，他又嘲笑起来，说大海在’崩溃’，在’毁灭’。”门，连接了历史的过去与未来，阻隔过溥仪的欲望，也不断推着他接纳新的时代，在这个进程中，历史和溥仪的命运总是密不可分

影片结尾溥仪回到曾经囚禁过他数年的紫禁城，从座椅下拿出的那只笼里的蝈蝈跳在他的手掌上，像极了从紫禁城到满洲从未自由过的他自己的模样，又仿若是在暗示历史宛如过眼云烟，军阀、混战、革命已过了几轮，这朝生暮死的虫子还在它最好的年华未曾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