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在历史现场看《平凡的世界》创作
《平凡的世界》在今天受到大众的热捧,长期居畅销书排行榜之中。然而,当我们重回那个历史现场,回到作者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年代,会发现这部耗费了他六年左右时间的长篇巨作,在发表之初却经历了“一波三折”的悲剧性的命运。
20世纪80年代初,正是中国改革与发展的“黄金时期”,许多人都有自己美好的人生梦想。路遥决定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以孙少平、孙少安兄弟等人的奋斗经历串联起中国城乡社会从1975年初到1985年十年间的巨大历史性变迁,讴歌普通劳动者的情感、奋斗与梦想。路遥最早给这部长篇小说取名为《走向大世界》,他决心要把这一礼物献给“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他设定了这部小说的基本框架是“三部、六卷、一百万字”,他最初还分别给这三部曲取名为《黄土》《黑金》《大城市》。
路遥为什么要把这部长篇小说设计在“1975年到1985年十年间中国城乡广泛的社会生活”中呢?他后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这样回答:“这十年是中国社会的大转型时期,期间充满了密集的重大的历史事件;而这些事件又环环相扣,互为因果,这部企图用某种程度的编年史方式结构的作品不可能回避它们。我的基本想法是,要用历史和艺术的眼光观察在这种社会大背景(或者说条件)下人的生存与生活状态。作品中将要表露的对某些特定历史背景下政治事件的态度,看似作者的态度,其实基本应该是那个历史条件下人物的态度,作者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真正体现巴尔扎克所说的‘书记官’的职能。”
路遥是在这个“大转型期”由中国最底层农村一步步奋斗到城市的作家,他在不断奋斗的过程中充分领略了这“大转型期”的主题与诗意,深刻感受到它所赋予的史诗性的品格。也就是说,路遥熟悉这个时代的品性与气质,他有信心驾驭这个题材,用手中的笔绘制理想的史诗性画卷。
这部“三部、六卷、一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先后花费路遥六年左右的时间。其中,仅准备工作就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三年。他潜心阅读了一百多部长篇小说,分析作品结构,玩味作家的匠心,确立自己的小说大纲;他阅读了大量政治、经济、历史、宗教、文化,以及农业、工业、科技、商业等方面的书籍;他甚至还翻阅过这十年之间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陕西日报》《延安报》。现实主义作品的创作方式要求路遥一丝不苟,全方位地占有资料,熟悉所书写时代的特征与气质。他也多次重返陕北故乡,进行生活的“重新到位”,加深对农村、城镇变革的感性体验。应该说,路遥在动笔创作这部“宏大叙事”的作品前就做足了功课,他也有能力完成这部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
这部长篇小说的正式创作时间也是三年。1985年秋到1986年初夏,创作完成第一部;1986年夏到1987年夏,创作完成第二部;1987年秋到1988年初夏,创作完成第三部。其间每部书的创作均是两稿,手写一遍,再誊改一遍。
然而,这部小说的命运与他之前采取同样方式创作的小说《人生》的命运却截然相反。《人生》在1982年发表后,一时间“洛阳纸贵”,评论界更是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这部13万字的中篇小说给中国文学画廊塑造了一个叫“高加林”的典型人物。可过了短短的三四年后,《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发表过程就非常艰难,“一波三折”,更不要说被评论界认可了。
1986年初夏,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接连遭到两家出版单位的退稿,最后才勉强在《花城》杂志1986年第6期刊发。与此同时,组回《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书稿的中国文联出版公司青年编辑李金玉,也承受了很大压力。领导得知《当代》和作家出版社曾经退稿的情况后,也一度对书稿缺乏信心,甚至认为他:“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后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三部的发表也不容乐观。第二部没有在国内任何文学刊物上公开发表,第三部也只是在边缘的《黄河》杂志上刊发。
也就是说,《平凡的世界》一开场就具有了悲剧性的命运。究其核心原因,就是中国文坛的风向发生变化了。而路遥所坚持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已经成为被文学评论界所指责的“过于陈旧”的创作方法。
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我国改革开放力度加大,各种国外文化思潮纷沓而至。掌握文学话语、引领文学风尚的学术精英与文学期刊,已把眼睛盯在国外最前沿的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动态上了。也就是说从这时起,文学界开始有意识地拒绝大众,回到自我的“小宇宙”中,在个性化的“文体实验”中狂欢。这样,文学界由“写什么”到“怎么写”的风潮转向中,许多作家纷纷开始向“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象征主义”“黑色幽默”等方向突围,唯恐自己不新锐、唯恐自己不赶时髦。在这样的文学环境中,长期以来主导文坛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被边缘化也就是历史的必然。这样,路遥自信满满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至少在当年已被众多编辑与文学评论家所弃之不及。可以想见,这部长篇小说一降生所拥有的悲剧性命运。曾退稿的《当代》编辑周昌义后来反思:“当时的中国人,饥饿了多少年,眼睛都是绿的。读小说,都是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念、新形式、新手法。那些所谓意识流的中篇,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存心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可我们那时候的读者就很来劲,那就是那个时代的阅读节奏,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喘口气都觉得浪费时间。”
1987年元月7日,《花城》和《小说评论》编辑部共同在北京主办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座谈会。路遥好友白描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他回忆,当时一些评论家甚至不敢相信《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出自《人生》作者之手。面对许多人的尖刻批评和否定,白描回忆当时真有些“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苍凉与悲情。
从成本学的角度,“顺势而为”者最为省力,效益最好;“逆风而战”者,成本最大,效果最差。那么,路遥当年为何不“顺势而为”,也走文体狂欢的路子,而是“逆风而战”呢?是路遥不懂“文学新潮流”,还是有意为之?
路遥认为:“生活和题材决定了我应采用的表现手法。我不能拿这样规模的作品和作品所表现的生活去做某种新潮文学和手法的实验,那是不负责任的冒险。也许在以后的另外一部作品中再去试验。再则,我这部作品不是写给一些专家看的,而是写给广大的普通的读者看的。作品发表后可能受到冷遇,但没有关系。红火一时的不一定能耐久,我希望它能经得起历史的审视。”他还说:“我不是想去抗阻什么,或者反驳什么,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也没有必要,我只是按照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和自己的实际出发的。”
当时,一位满腹文学理论新名词的陕北老乡,给路遥讲“意识流”和“魔幻现实主义”两种写作方法,咬一口陕北式普通话。此人走后,路遥给弟弟说:“看来这种写法比较厉害,能把人的口音都改变了。”他接着说:“难道托尔斯泰、曹雪芹、柳青等等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些小子的学生了吗?”当他读到俄罗斯作家瓦·拉斯普京的理论文章,是讲“珍惜地告别,还是无情地斩断”主题,激动地对弟弟说:“我真想拥抱这位天才作家,他完全是咱的亲兄弟。”
在这次出现的文学新潮流面前,路遥并没有选择迎合,而是坚定地固守传统。这也注定了路遥的创作只能是“逆风而战”。他后来以极大的艺术自信心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行,相继完成了第二部、第三部的创作。
就在写完第二部的时候,路遥健壮如牛的身体出了问题。“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整个地被扯断”,“身体软弱得像一摊泥。最痛苦的是吸进一口气就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一下坐,就会睡着了。”路遥甚至想到过放弃、想到过死亡。结果是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在简单的保守治疗后又开始第三部创作。1988年5月25日,他终于为《平凡的世界》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自此,路遥却元气大伤,身体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完成《平凡的世界》创作后,路遥在给友人的通信中明确坚持自己的创作观点:“当别人用西式餐具吃中国这盘菜的时候,我并不为自己仍然拿筷子吃饭而害臊……”
事实上,路遥坚持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为读者做出的这盘菜,也果真赢得大众的好评。1988年3月27日,《平凡的世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连续广播”节目中开始长达小半年的播出。小说乘着广播的翅膀,飞到千万读者的耳畔。这部完整地再现了社会转型时期纷繁多变的社会现象、真实地反映社会底层奋斗者悲欢离合和心灵世界的现实主义力作,一下征服了广大听众,并产生了强烈共鸣。当年,小说广播直接听众就达三亿,听众来信居20世纪80年代同类节目之最。这部小说产生如此之大的社会反响后,迫使评论家们重新反思自己的判断,这样,《平凡的世界》才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