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能源突围：煤二代们偶尔会回忆起煤炭的黄金十年

12月15日，大雪初晴。

“白矿二号井”的红色字样在大门上兀自矗立着。门对面横着一脉矮山，残雪裸露处是七零八落的房屋。

在山西焦煤集团西山煤电白家庄矿业公司二号井井口服务站，马洪涛和几位工友在食堂里烤着火。

去年10月，拥有82年历史的白家庄矿，成为中国煤炭去产能大潮中第一批关闭的煤矿，“南坑”和“二号井”两座矿井全部关闭，退出产能100万吨。

马洪涛在这里工作了27年。

“2/3的人转岗分流去了别的地方，留下来的人看护矿区资产。”马洪涛说，留守的员工每个月只领取基本工资。

西山煤电鼓励员工开展创业与创新的“双创”项目。此前只对内部员工开放的井口服务站的食堂，开始对外营业。偶尔有路过的出租车司机进来吃碗面，同时给出租车充充电。

几座充电桩就矗立在服务站左边的广场上。两位司机吃完饭，看电力尚未充满，又顺便洗了洗车。”从去年开始，这里就有了充电桩，用着挺方便。“李姓司机说。

其他人还开了面粉加工厂、建起了蘑菇大棚、养鸡场。“都是些小打小闹，挣个零花钱。“马洪涛说。

也有大项目。在白家庄村口一处桥洞下，矗立着“整村拆除“、”建设矿山公园“的大牌子。9月底，太原市举行了西山国家矿山公园项目建设启动仪式。

作为中国唯一地处省会城市的国家级矿山公园，西山国家矿山公园计划投资10亿元，两年之内将建成一座集矿山遗迹保护、科普教育、休闲娱乐、科教考察、旅游观光开发与服务等为主的主题公园。

”我们是最希望矿区转型成功的人。“站在井口服务站门口，“煤二代”马晓娟指着对面拆得七零八落的村落，对界面新闻记者说，“如果不能成功转型，最悲哀的就是我们这些留下来的年轻人了。”

她希望国家矿山公园尽快建起来后，能成为其中一员。“这样，我们就可能从国企提高到央企的待遇。“说着，她眼睛一弯。

通往白家庄矿业公司二号井的沿途标语。 摄影：侯瑞宁

白家庄矿业公司是山西焦煤集团退出产能的煤矿之一。截至目前，山西焦煤集团已关闭矿井七座，退出产能490万吨。

作为中国“煤老大”的山西省，煤炭占一次能源消费的85%，比全国平均值高出20%。在能源转型中，去产能、压减煤炭产量是山西各大煤企的重要工作之一。

2016年，山西关闭煤矿25座，退出产能2325万吨，压减煤炭产量1.4亿吨，均居全国第一。2017年，预计关闭煤矿27座、退出产能2265万吨，全国第一。未来几年，山西煤炭行业还要化解过剩产能1.1亿吨。

“壮士断臂”带来了利好。10月底，山西省七大国有省属煤企下属上市公司均发布三季度业绩报告，在本报告期内七大上市公司均实现盈利。

在前三季度，潞安集团所属上市公司潞安环能（601699.SH）的利润额度和增长幅度位居七大煤企上市公司第一，净利润同比增长超过20倍。西山煤电（000983.SZ）前三季度实现净利润13.74亿元，同比增长576.64%。去产能政策是扭亏为盈的主要原因之一。

不过，在中央财经大学中国煤炭经济研究院煤炭上市公司研究中心主任邢雷看来，煤企盈利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国家经济形势整体向好以及煤炭市场的回暖。

与增加的营业收入和利润同时出现的，是七大煤企负债额的攀升。与2016年度中期相比，七大煤企负债增长1.57%-20.33%，总额为13184.73亿元，平均负债率为82.88%。

”山西煤企并未从根本上作出改变。如果市场再发生反转，可能还会遇到困难，”但邢雷不否认2017年山西在能源转型方面的努力，“从政府到企业正在着力改变‘一煤独大’的经济结构。”

1-11月，山西省工业投资中，煤炭、钢铁、火电三大主要去产能行业投资下降50.6%，非去产能行业投资增长67.5%。仅11月，全省规模以上工业行业中，煤炭工业增加值下降3.8%，非煤工业增长6.3%。工业战略性新兴产业增加值增长13.3%，其中，新能源汽车产业增长2.8倍、高端装备制造业增长56.4%。

今年前三季度，山西省经济增速超过全国平均水平，是2014年一季度以来的第一次。全省地区生产总值同比增长7.2%。

2017年被视为山西省能源转型提速元年。

今年2月底，山西转型综合改革示范区管理委员会成立。示范区由8个产学研园区整合而成，重点打造先进装备制造、新能源、新材料、电子信息、健康医疗、文化创意等产业。4月，示范区起步区超千亿投资的71个项目正式奠基开工。

9月1日，国务院印发《关于支持山西省进一步深化改革促进资源型经济转型发展的意见》，赋予山西新的身份——中国资源型经济转型的探路者、打造全国能源革命排头兵。

两周后，山西省委常委会议审议并通过《贯彻落实〈国务院关于支持山西省进一步深化改革促进资源型经济转型发展的意见〉行动计划》、《山西打造全国能源革命排头兵行动方案》等文件。

山西提出，到2020年，打造清洁能源供应升级版，基本建立支撑资源型经济转型的体制机制；到2030年，基本建成清洁、安全、高效的现代能源体系，资源型经济转型任务基本完成。

中国工程院院士谢克昌表示，作为传统资源型地区，煤炭是山西经济社会发展的主力，也是山西的主要资源，不能也不可回避。“发展应立足煤炭，但需在如何用好煤炭的方面做文章“。

发展煤制油业务是潞安集团转型的举措之一。2016年，潞安集团180万吨/年高硫煤清洁高效利用油化电热一体化项目环评，获得国家环保部批复。这距离潞安集团建设16万吨煤基合成油示范厂已经过去了十年。

在12月举行的2017年资源型地区能源转型发展论坛上，潞安集团副总经理刘俊义表示，经过十年的创新，煤制油用于燃料油的比例降到一半，剩下50%尽可能做成高端的化工品。

他认为，走煤炭精细化道路的最大挑战在于，自主研发的产品如何快速取代存量市场的进口产品，并被市场认可。

对于山西省到底是否适合煤化工，刘俊义心存疑惑。山西省煤炭资源以贫瘦煤和无烟煤为主，可气化的程度不如内蒙和新疆那么高，原料价格成本也比较高。

不过，刘俊义看到了地理优势。煤制油的终端消费市场都在沿海，比如华东和华南地区，与内蒙等地相比，“山西有1000-2000公里的运距优势“。

中国煤制油市场的盲目扩产也让潞安集团困扰不已。刘俊义认为，无论是潞安集团，还是神华或者兖矿的煤制油项目，“都应该把现有的存量利用好，高端化转化掉，这比盲目的扩产要好一些”。

煤制气是山西煤炭清洁化发展的另外一条路径。今年3月，同煤集团和中海油合作的煤制天然气项目成为国家“十三五”期间煤制气重点任务。项目落地山西大同，将利用当地煤炭资源，年产煤制气40亿立方米。

在煤制天然气产业领域，山西尚处于发展初期。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资源与环境政策研究所能源政策研究室主任洪涛认为，近年来煤炭清洁化的推广效果不佳，并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体制机制涉及到成本的分摊问题。他表示，“路径和方式有什么样的成本风险和收益，对能不能支撑山西落实能源革命、争当排头兵是特别重要的。”

白家庄矿业公司二号井井口服务站，出租车司机充电后在洗车。摄影：侯瑞宁

作为山西七大煤企之一，晋能集团将清洁能源产业作为集团产业转型的支点。

去年2月，晋能集团在建成了转换效率达18.5%的多晶硅电池组件生产基地后，又开工建设了2GW异质结光伏电池组件生产线，电池转换效率能达到22.5%。

2GW异质结晶硅高效光伏电池组件项目，是晋能集团同全球最大的地面光伏电站运营商美国SunEdison公司合作。从此，晋能共有3.2GW的高效电池组件产能，具备了跻身全球前十的实力。

晋能集团表示，力争“十三五”末，清洁能源装机达到500万千瓦，达到集团总装机的20%以上。实现光伏制造跨越式发展。

2017年以来，分布式光伏电站在山西进入快速发展期。近日，山西将光伏扶贫写入《山西省农村扶贫开发条例》，2018年1月1日起施行。

“光伏产业快速发展是因为有国家财政补贴。如果没有补贴，光伏产业将不再占有优势。”邢雷说。

鸡蛋被放到了更多的篮子里。“我们还在发展文化旅游板块。”晋能集团内部人士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目前公司控股或参股黄围山、李家大院、鹳雀楼等七个景区，拥有多个农业观光园区。这也暗合了山西从能源大省向文旅大省转型的思路。

不过，晋能集团的主导产业——电力略显惨淡。其上市公司通宝能源（600780.SH）今年前三季度实现净利润1685.13万元，同比下降84.8%。这是七大煤企上市公司中唯一利润下降的企业。季报显示，主要原因是报告期内发电企业燃煤价格大幅上涨所致。

面对风云突变的山西能源产业，煤炭企业正在等待更大的靴子落地。

”省国资委针对七大煤企改革的方案即将出台。未来企业方向和目标可能会做一些调整。“晋能集团上述内部人士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

日前，包括七大煤企所属上市公司在内的山西省14家上市公司，被山西省国有资本投资运营有限公司（下称山西国投）收购。换言之，山西国投成为七大煤企的直接控制人。

“这是今年山西能源转型的一大亮点。”邢雷告诉界面新闻记者。

谢克昌认为，为提高能源的协调效率，国家采取了行业集约化发展的路径，山西省可适当借鉴，”但必须尊重市场规律，依靠政府营造良好的市场环境，防止市场垄断“。

在做好煤炭文章的同时，山西试图做大燃气产业。11月底，山西国新能源有限公司（600617.SH）和晋煤集团子公司蓝焰控股（000986.SZ）发出公告，确认了山西省国资委正在筹组山西燃气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股权方面，国新能源100%国有股权、山西能源交通投资有限公司持有的能源产业100%国有股权、山西煤炭进出口集团有限公司所属山煤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持有的山西煤层气公司30%股份，分别划转给新组建的山西燃气集团；资产和人员方面，则主要从晋煤集团燃气板块和太原煤气化燃气板块整合。

山西燃气集团将成为山西唯一的燃气产业发展全产业链专业化公司，注册资本金50亿元，资产总规模预计超过550亿元。

山西燃气公司的经营范围包括，煤层气等非常规天然气勘探开发、储运与销售；输气管网规划、建设、运营与管理；燃气液化（压缩）项目等，以及新兴产业投资。

丰富的煤层气资源是山西做大燃气产业的基础条件。截至2015年底，山西省累计探明煤层气地质储量5784.01亿立方米，约占全国的88%。

为了鼓励山西发展煤层气等产业，去年4月，国土资源部专门发文指出，今后两年，山西省行政区域内部分煤层气勘查开采审批事项，由过去的国土资源部直接受理与审批，调整为由山西省国土资源厅按照国土资源部委托权限实施受理与审批。这在全国尚属首例。

8月，山西省印发《煤层气资源勘查开发规划(2016-2020年)的通知》，目的在于加快发展煤层气战略性新兴产业和建设国家综合能源基地，保障“气化山西”战略实施。

11月，山西成功出让面积约2043平方公里的10个煤层气区块探矿权，预测煤层气总资源量约为4300亿立方米。

一位不愿具名的业内权威人士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山西煤层气勘查区块公开招标值得肯定，但对后期效果持“谨慎保守”态度。

“山西优质的煤层气资源大多已设置煤层气探、采矿权，剩下的区块大都属于‘鸡肋’。”该人士表示，煤层气企业在这些区块要取得成效，难度相对较大。

不过，中标企业国新能源对煤层气发展很有信心。国新能源表示，从今年起，将完成煤层气资源产业化建设，打造国内首个集深部煤层气、页岩气、砂岩气共探共采示范基地，推进沁水盆地百亿方气田的建设。

山西省太原市新能源电动汽车体验馆。摄影：侯瑞宁

不论是煤炭还是燃气，曾经的“能源人”张一鸣都很少再去关注了。除了偶尔回忆起煤炭的”黄金十年“外，他更多的心思用在了目前的生计上。今年3月，从工作了15年的煤炭科学总院太原分院辞职后，他做了滴滴司机。

张一鸣后悔当初没有买辆新能源汽车。“不仅便宜，而且每公里耗电只有油耗的1/5。”他指着街道上的出租车，“看，就是这。”

蓝白相间的比亚迪新能源汽车，在太原随处可见。去年，太原市8000余辆出租车全部更新为新能源汽车，成为中国第一个纯电动出租车城市。

新能源汽车是山西发展非煤产业的举措之一。山西省统计局最新数据显示，11月，全省新能源汽车产量同比增长33.9倍；10月，产量同比增长15.5倍。

面对煤炭产能过剩、电力消纳困难，山西省确立了立足煤电能源优势，发挥汽车产业引领带动作用，构建“煤-电-车”产业链的发展思路。

公开资料显示，山西仅每年公交更新全部电动化，就可消纳8200多万度电量，节约燃油成本1.3亿元。

去年，山西提出打造太原、晋中、晋城等电动汽车产业基地，以电动客车、电动专用车、电动乘用车、核心配件为重点领域，培育若干销售收入百亿元级以上的龙头企业。比亚迪、吉利等车企入驻当地。根据预测，2020年末，山西省电动汽车保有量将超过20万辆。

（本文马洪涛、马晓娟、张一鸣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