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三的那一年!
初三那年的4月份,我接到了德国语言学校的录取通知。我用新的诺基亚手机发短信给安安,问她周末有没有空。我们俩一直有联络,过年期间都回家里也常能见到,却不怎么说话。安安念初一的时候把头发剪成了蘑菇头,我每次看见她都觉得有点陌生。晚上安安回复了我,说周六下午有空,问我要来镜上吗?我迅速回复,好。
放下手机我的心狂跳起来。
那时安安家已经搬到镇上,除了过年祭祖,很少回村里。周六下午我从县汽车站出发,大巴大概半个小时能直接到安安学校门口。我和安安已经六年没有认真说说话了,在车上我绞尽脑汁计划着跟她聊什么。
我们约的3点在她学校门口见面。周六下午,学校里没有人,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我坐在学校门口的花坛边等她。我记得她好像是迟到了一点的,穿着牛仔裤和卫农,头发清潸奭奭地扎起来,笑起来还是小时候软糯糯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该跟我说什么,就说了声“ Hello",紧挨着我在花坛边坐下。
“我要去德国了。”我不知道怎么蹦出来这一句,而且是字正腔的普通话。我明显感觉她愣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说:“听说了。什么时候走?”“一放假就过去。”
她沉畎下来。我看着马路对面围墙后面的树叶随着初夏的风摆动,远处走过来的小男孩被他阿妈拉着,脚步踉踉跄跄。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时间凝固了我和她之间的空气。我想看看她,又怕撞上她的目光,只好低头看着正前方的地面。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新铺的柏油路面,形成片跳动的光点。那片光让我想起了村里的那条小溪,并排流淌着的是村里唯条路。老宅、土墙、木窗棂、旧藤椅、油豆腐、茶田、阿婆、安安阿妈…记忆开始跟着光斑跳动。我倏地感到一阵恐慌袭来。
我站起来就跑,低着头看到球鞋划过那片跳动的光。我听到安安追了几步停了下来,就在转弯前的路口回过头看着她。她的表情有些错愕,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她的脸上明明暗暗。
我和安安唯一一次正式的会面就在仓皇之中像笑话一样结束了,我对乡村的全部记忆也在那一瞬间画上句号。在那一天之后,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真正熟悉的,包括阿婆和村子。我至今也无法解释那天的恐慌来自何处,是久未谋面的安安,是即将腐开家乡的伤感,还是面对未来的压力,我不得而知去德国之前,正值6月初夏,茶田里的活变少了,阿婆叫我陪她上山釆药。阿婆说端午节天医星临空,百草皆是药。小时候每到端午阿婆就会带着我上山,四年级之后便没再去过了。每年等我回溪排避暑,阿婆会把专门配的那份给我,说后生仔阳气重,夏日里头先降火气。我的茶里面有很浓的薄荷味道,清凉解暑,每天午睡起来喝一大碗,沁人心脾。
飞去柏林那天是我第一次自己出远门,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坐飞机。等我把脑袋抵在舷窗上的时候,恐惧和兴奋的感觉逐渐下降,涌入心脏的更多的是不舍。对一个15岁的男孩而言,命数还是个太虚妄的字眼。那片山劫中的古宅和县城中尘土飞扬的柏油马路都在离我远去,我那时候连伸手去抓的意识都没有。我在柏林特别容易迷路,那些陌生的建筑看起来连绵不绝。
我在德国的语言学校念了一年,通过考试转人当地高中。高二那年的暑假我回国了一次。这一路我走了将近50个小时:从柏林起飞到莫斯科转机,过一夜之后飞到上海浦东机场,坐地铁到上海火车站,转火车到市里,再从市里坐大巴到县里,坐上阿爸的车再有一个小时才到阿婆家门口。
我一路昏昏沉沉,加上两次时差转换,到上海的时候连几月几日都搞不清了。我爬进阿爸车里的时候脸色特别差,阿爸见到我的兴奋迅速变成了嘘寒问暖的小心翼翼,再变成不听他接机安排的埋怨。我懒得多说,斜着靠在右前方侧窗上。窗外是五年没见的家乡,在视野中飞速划过。
那时正是2004年,阿爸在杭州买了一套小房子,房价在一年内涨了一倍。安安和我没有任何联系。阿婆的身体不如从前,依然独居在老宅一隅。县里盖起了片新房,仿古的建筑遍地都是。村里曾在2001年失了一场大火,一片老宅被烧成灰烬,为了重新分配宅基地的问题,村民和村委会吵了好几年。而我,终于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