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宫廷艺人不仅精于表演 更通读古今文章 深谙调笑之道
滑稽戏的表演技艺经过南北朝隋唐时期长期的沉淀和积累,到宋代已经相当完善成熟。俗赋、谐谑文、论议、俗讲、转变等都为滑稽戏表演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其中一些流行的套式、桥段都被滑稽戏所采纳,稍加修改变动,运用于演出之中。宋杂剧演出已有底本,基本有教坊自行撰写。《都城纪胜》云:“教坊大使,在京师时,有孟角球,曾撰杂剧本子”。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翰林学士钱惟演因为“乐人白语多涉浅俗”,在外国使节面前表演不雅,上表请求教坊俳优乐语由舍人院撰写,京府衙前由馆阁官撰写,得到了真宗应允,但实行起来却遭到了院阁的抵制。晏殊上表求免,后改为由教坊撰词经舍人院审定。
朝廷虽有规定,但由于士人耻于与俳优为伍,编撰滑稽戏言,实行起来颇为艰难。因此,尽管有部分文人参与,滑稽戏的底本大多仍出自教坊中文化水平较高的优人之手,如教坊大使孟角球等人。教坊优人有些已具有相当高的文化素养。《诚斋诗话》记苏东坡的一次观剧经历,云:“东坡尝宴客,俳优者作伎万方,坡终不笑。一优突出,用棒痛打作伎者曰:‘内翰不笑,汝犹称良优乎?’对曰:‘非不笑也,不笑所以深笑之也。’坡遂大笑。盖优人用东坡《王者不治夷狄论》云:‘非不治也,不治乃所以深治之也。’”优人的问答纯为即兴之作,临时引用苏轼的文章,信手拈来,应对得体又深为谐谑,对古今的文章应了然于胸。这些优人通文墨,又熟悉杂剧滑稽表演的技巧,尽管无法满足杂剧文辞雅致的要求,却深谙滑稽调笑之道,往往能从前代的俳谐表演中提取出经典的表现手法或内容,运用于杂剧表演之中。
戏剧的成熟往往伴随着程式的出现,这一点在中外戏剧发展中都有体现。随着滑稽戏表演日趋成熟,宋杂剧的演出中也出现了一些经常使用的套式,这些表演套式构建了滑稽戏演出的基本框架,降低了剧本创作的难度,也有利于优人熟练运用表演的基本技巧,在短时间内掌握表演内容,保证舞台演出效果。每一剧中并不限用一种套式,有时是几种混合使用,已经有很明显的程式化特征,如《桯史》记载的《有雨头也得》一剧就同时使用了论辩争胜套式和副末击打副净套式,洪迈《夷坚志》中的《元佑钱》杂剧则是副末击打副净套式和重复戏剧行动套式的综合运用。
副末击打副净套式参军、苍鹘在唐代参军戏中已经出现,至宋杂剧演变为副净、副末。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记述了参军与副净、苍鹘与副末的传承关系,以及参军和苍鹘之间的表演程式,云“院本则五人,一曰副净,古谓之参军,一曰副末,古谓之苍鹘,鹘能击禽鸟,末可打副净,故云。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孤装,又谓之五花爨弄。2”本章第二节谈及参军与苍鹘之间的关系由唐入宋的转变,最终在宋代形成了苍鹘击打参军,即副末击打副净的程式。《梦梁录》云:“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
在杂剧表演中副净和副末是主与从的关系,副净是演出的核心人物,最能打趣,所谓“发乔”即假扮做滑稽形象,花言巧语、装傻卖痴,类似相声中的“逗哏”;副末的“打诨”则类似相声中的抖包袱,特别在一出戏的终了需“打猛诨出”,说出这一场关键的噱头。杂剧表演以语言谐谑幽默见长,或讽刺嘲弄,或歪曲搞笑,是语言的艺术,同时也是动作表演的艺术,传统戏剧所谓“科白”,“科”与“白”即语言与动作相辅相成。临了打诨是杂剧表演的规矩,一剧结束必有的程式,配上笑闹的动作,更添滑稽效果。副末击打副净套式虽不是杂剧收尾必有的程式,但往往与打诨相配合,在击打之后由副末或副净抖出包袱,滑稽说白辅以戏剧性动作,在结尾处形成高潮,成为戏剧结束或剧中某一片段告一段落的标志。
副末击打副净是宋金杂剧中最常用的套式,也是宋杂剧传承唐代参军戏的一个显著特征,在杂剧中的运用屡见于有关宋金杂剧的史料中。副末的击打为滑稽表演增添了笑闹的气氛,更突出了喜剧效果。这种击打纯为戏笑,以娱乐为目的,如被愚弄之后的反击。杜仁杰的《庄家不识构阑》中描写的杂剧表演,对击打的演出效果有生动描写。副净先擦土抹灰做了一段院爨,又在院么中改扮做小二哥,明着为副末扮的张太公做媒,实际却把张太公戏耍一番,最后被副末一棒槌打下去将棒槌打作两半,故事到此结束,击打的喜剧效果则通过对看戏庄稼汉的描述表现出来——“我则道脑袋天灵破,则道兴词告状,刬地大笑呵呵”。在丑态百出之后,被愚弄之人终于醒悟,最后一棒槌打出将滑稽效果推向高潮,庄稼人不明就里,以为闹到打官司,熟知套路的观众则看得呵呵大笑。
此外,副末击打副净的套式为优谏提供了有力的工具,使讽刺更加直白有力,深入人心。这些击打具有更明确的讽刺目的,对荒谬的责难,对无耻的贬斥,对贪官的嘲弄都在一击之下倾泻而出。宋金杂剧中涉及政治讽刺的剧目中运用击打的情形颇多。绍兴十五年(公元1145年)优人做杂剧《二圣镮》,以扑击兼以“尔但坐太师交倚,请取银绢例物,此镮掉脑后,何也”之语,表达出对秦桧绥靖误国、尸位素餐的强烈讽刺。宋董弅《闲燕常谈》记政和年间(公元1111年--公元1117年)优人做杂剧讽刺何执中敛财,剧中互为问答,“问:‘宰相退朝之暇何所为?’曰:‘亦作文义。’问:‘何义?’曰:‘为臣不易义。’乃批其颊曰:‘日掠百二十贯房钱,犹自不易?’”优人批颊恰如击打贪官的颜面,倏忽间剥去其廉洁奉公的伪装,辛辣痛快。明代内廷滑稽戏的表演方式基本传承了宋金杂剧的格范。
副末击打副净的套式依然是明代院本中表演中经常使用的套式。《震泽纪闻》载:“一日,优戏于上前,唱曰:‘七千兵散楚歌声。’一人击其首曰:‘项王八千子弟,今日七千,那一千何处去了?’应曰:‘往保国公家做工。’盖倾保国也。”优人讽刺保国公朱晖将国家军队当做家兵,尤有宋代优谏的传统。击打配以打诨的表演方式,与宋杂剧无异,可见这种滑稽讽刺表演至明代一直传承有序,未曾断绝。此外,朱有燉的《长寿仙献香添寿》院本中也在每个小片段之后使用了副末击打副净套式,全剧共使用三次,均起到了收尾的作用。《双斗医》结尾外打正净与净扮的太医和胡突虫下,也是用击打结束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