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破局·局中反杀
1.
监狱大门缓缓打开，马峰眉眼含笑走了出来。张岩拉开车门，马峰刚坐进来就忙不迭地接过张岩的烟，美滋滋抽了起来。马峰记得，这是半年内第二次接他出狱了。
奔驰商务车平稳地驶在路上，张岩满肚子疑问，但不敢开口。马峰的心情比上次还好，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张岩愈发困惑不解。
“小张，你是不是有点蒙圈？”马峰主动开口，“这半年都让你接我，是因为你从不乱问。不过这是你最后一次接我出来，以后不会再进监狱了。”马峰“嘿嘿”笑着，“这3年我进了八九次监狱，和不少死刑犯交上了朋友。有些家伙在外面藏了巨额财产，想有朝一日能越狱，带着钱远走高飞。可随着刑期逼近，希望越来越渺茫；外面也没有亲人，更是断了念想。这个节骨眼我乘虚而入，和他们交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人就把藏钱的地点告诉我了，免得白白烂掉。我就是靠这个起家的。”
“死刑犯和普通囚犯不在一个区吧，平时能见到面吗？”张岩谨慎地问。
马峰大笑：“我一进宫是3年前，出售假种子被判了半年。第一次坐牢伙食不习惯，老拉肚子，后俩月基本在医务室度过。医务室里各个区域的犯人都有，当然也有死囚。我在病床上和他们聊天，一个死刑犯给我讲他的英雄事迹，单枪匹马抢了银行一千多万。后来追回九百万，剩下的一两百万他坚持说挥霍了。那家伙说：‘反正我杀了俩保安，死罪难逃，交代了也不能减刑。我好歹藏了一百多万，想着保不齐哪天逃出去，靠这些钱还能翻身。可下周就要挨扎（注射死刑），钱是用不着了。我告诉你藏钱的地方，你出去替我花了。我外面没亲人，你记得逢年过节给我烧点元宝上炷香。我出去后按他说的找，还真有一百万。”
马峰摇下车窗，把烟头扔了出去，“这3年我陆陆续续弄了三四百万，但里面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我一直想干票大的就收手。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几天前有个死囚给我送了份大礼。今天是他执行死刑的日子，这个时辰应该正在倒气儿。”马峰又点着一根烟，对着监狱的方向比划两下，说，“以烟代香，兄弟一路走好吧。”
张岩不说话，专心开车。马峰抽了半根烟，说：“这是个大活儿，我一个人干不了，你帮我张罗一下，事成之后分你几十万。”
张岩一哆嗦，重重踩了脚油门，车子痉挛似的一蹿。马峰笑骂：“瞧你那点出息！”
2.
两个月前，监狱医务室。
马峰捂着肚子龇牙咧嘴来到病房，找到自己的床号，吭吭唧唧爬上去，他右边的邻床是个30多岁的健壮男子，缠着夹板的胳膊吊在脖子上，半躺着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再往下看，脚腕上锁着镣，不用说，这是个重犯。
中午吃饭时，马峰主动帮那人打饭，套上了近乎。一开始那人不愿说话，马峰也不着急。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也许是窗外淅沥的小雨勾起了愁绪，那人打破缄默，和马峰闲聊起来。他叫黄明，经营着一家小汽修厂。他结婚7年，却意外发现妻子和别人有染。侦查一番后他发现对方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难怪妻子最近对画画产生了兴趣。
这天妻子说去公园写生，黄明暗暗尾随。果然她是去了画家的住处。黄明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然后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撬开门锁，冲进卧室将两人捉奸在床。这对男女惊慌失措，跪地求饶。黄明平时性格就暴躁，当场就动了杀心，妻子叫道：“我再也不敢了，你不为我，就想想小理，他才6岁，不能没有爹妈。”
提到儿子，黄明心中一软，把高举的羊角锤缓缓放下。画家还不放心，一直求饶：“我赔钱，我赔钱，我的画卖得很好，你想要的都能拿走。”
墙上果然挂满了画，黄明也不知道哪些值钱。他看到墙角有个保险柜，心想里面肯定是贵重物品，就呵斥道：“保险柜里是什么？”
画家神色犹疑，似乎在计算性命和保险柜哪个更重要，终于说：“只是一些收藏品，个人爱好……”
黄明也不是傻子，猜出里面的东西必然价值不菲，就逼迫画家：“密码是多少？”画家不肯说，黄明劈头盖脸打了他一顿。画家耐不住疼，叫出了密码。黄明闻听顿时火冒三丈，原来那六位密码正是自己妻子的生日。暴怒之下，抄起锤子朝画家头上砸去。几锤之后，画家脑浆迸裂，血溅满室。黄妻吓得连声尖叫，黄明杀得兴起，叫声让他心烦意乱，反手一锤砸中妻子太阳穴。当场一对亡命鸳鸯，就去黄泉路上作伴了。
“逃走之前我打开保险柜，里面是一幅画，我虽然不懂，但看样子应该是件古董。”病床上的黄明对马峰说，“我从墙上摘了一幅别的画塞了进去，后来警察没有发现被调了包。这个混蛋画家没有老婆，保险柜里原本是什么估计没有外人知道。”
“审判时你没交代这事？”黄明问。
“我够判两回死刑了，把画还回去能减成无期？”黄明冷笑，“何况我乡下老家还有儿子和父母双亲，画我留给了他们。”
“可怜孩子了。”马峰叹口气，余光偷瞄黄明。果然这话击中了他，黄明眼神瞬间暗淡起来。
“没事，你不是留了个古画嘛，够他吃一辈子了吧。”马峰察言观色地劝慰。
黄明叹了口气：“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我爹妈都是农民，没什么文化，恐怕他们处理不好，卖不到钱啊。”
马峰并不接话，他是老油条，明白黄明还没到彻底绝望的时候，不会轻易信任自己这个陌生人。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黄明从死囚区托人传话过来，说想见见马峰。
3.
两人制造机会在医务室碰面，黄明脸色阴沉地说：“我决定不上诉了，折腾了一年，再拖几个月也是煎熬。赶紧扎了算了。”
马峰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要带的话尽管说，天涯海角我保证带到。病友也是朋友。”
黄明说：“我最不放心老人和孩子，那张画我想请你帮忙变卖一下，卖的钱你得两成。我回去就给我爹黄兴国写封信，把事情交代一下；信的内容会被审查，我不能写太细。你起个誓，要帮我多卖点钱，够孩子上大学，双亲养老。这是我留给他们的最后一笔钱了。”
马峰面露难色：“古董字画我一窍不通，责任重大，万一搞砸了怎么对得起你。你还是找个内行吧。”
黄明说：“我日子不多了，死牢里去哪儿找内行？咱们聊天投机，我看你人不错，可以托付。”
马峰半推半就跪下起了誓。黄明卷起裤腿，咬牙闭眼，将腿上的一颗大痦子抠了下来。痦子连皮带肉，伤口顿时涌出鲜血。“没东西给你当信物，这痦子我妈最熟悉，你给她看她就相信你了。”说完，黄明把血淋淋的痦子交给马峰，自己一瘸一拐地去找护士包扎。
讲到这里，马峰掏出那颗已经风干的痦子给张岩炫耀：“这是颗价值连城的痦子啊。明天我先去黄家看画，我会答应请个专家过来鉴定，到时候你再来假扮专家。”
次日，马峰来到黄明的乡下老家。黄明的母亲已被通知三日后去领取儿子的骨灰，如今看到儿子身体的一部分，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马峰假意安慰一番，讲出了黄明所托之事，询问古画的下落。黄母说，他们老两口收到信后，因为语焉不详，没有完全理解托付给马峰的意思；只是知道那幅画关系重大，所以老头今天刚去了市文物局作真伪鉴定。
马峰暗叫不好，这事惊动了文物部门可就算泡汤了，连忙告辞往文物局赶。他急火流星地来到文物局大院门口，还是晚了一步。有个学者模样的中年人刚把一个老人送出来，老人左腋下夹着一个长条锦盒，右手牵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这几个特征一看就知道是黄明的父亲黄兴国。黄兴国刚刚走，马峰就闪身过去拦住正要回到院里的学者。“我是刚才老人的家属，想再跟您确认一下那幅画的具体年代。”
学者戒备地打量着马峰，问：“你叫什么名字？”
“黄成，刚才的老人黄兴国是我叔叔。”
学者听到名字对得上，才放下心来说：“你们不用反复确认，刚才我也说了，绝对是唐伯虎的真迹。”
马峰心跳加速，接着问：“市场价大概是多少？”
“尺寸较小，还有些损坏，但七八百万总是有的，进拍卖行会更高。不过我可要警告你们，倒卖文物属于违法行为。我建议你们把画献给国家，会有奖励和证书，而且能得到专业的保护。”
马峰含混地答应几句，甩开了这位迂腐的学者。喜忧参半地给张岩打电话：“好消息是画很值钱，坏消息是黄兴国也知道。要想骗过来不容易了，我们得想个主意。”
第二天中午他俩一起出发，马峰前脚去和黄兴国套近乎，张岩后脚伪装成文物局的工作人员。张岩一身警服进屋时，马峰和黄兴国正在聊黄明，气氛格外沉重。张岩佯装不明就里，掏出假证自我介绍：“我是市文物局保卫科的郑海，昨天听教授说你家有一幅唐伯虎的真迹，根据文物保护法，国家有权优先收购权。当然，愿意捐献更好。”
黄兴国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没跟穿制服的打过交道，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马峰示意黄兴国不要怕，挡在前面问道：“你们出多少钱？”
张岩装模作样计算一番，说：“可以给你按最高标准，50万。”
马峰冷笑：“你们文物部门真是吃人不吐骨头，上百万的东西就给50万！”
黄兴国怕惹事，偷偷拽马峰的衣服，暗示他不要和政府作对。
马峰不理，反倒借题发挥，骂骂咧咧，发泄对强权的不满。张岩越听越气，质问黄兴国：“他是你什么亲戚？”
黄兴国嗫嚅道：“不是亲戚，一个朋友……”
张岩大怒：“你一个外人在这里捣什么乱，信不信我抓你坐牢！”
马峰一听坐牢如同打了鸡血，嚷嚷道：“谁还没坐过牢吗？你们这是逼良为娼！简直是流氓！”张岩脸涨得通红，一个耳光把马峰打翻。马峰双目紧闭，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明天我再来的时候，就不是一个人了。这幅画到底什么来历，留着跟公安局说吧。”张岩撂下一句狠话，愤愤而去。
直到傍晚马峰才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正对上黄明父母焦灼的目光。
“真是抱歉，连累你……”黄兴国笨嘴拙舌地说，“唉，都是这幅画闹的。要不是小明嘱咐我务必卖钱留给孙子，我真想捐给文物局算了。”
“不能便宜了那帮不劳而获的王八蛋。”马峰恨恨地说。
“他们明天就来抢了，这一时半会儿去哪儿找买主？”
“你如果相信我。”马峰试探着问，“要不先交给我保管？”
黄兴国没了主意，挠挠头说：“也是个办法，我和老婆子商量一下。”两人在外头商议了将近一个钟头，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黄兴国才走进来，叹口气说：“老婆子不同意，说孩子的遗物不能离开家。你要能找到买家，带他过来，卖了钱按信上说的，给你两成。”
马峰看老两口格外谨慎，也不好表现得太猴急，就说：“倒也是，这么贵重的东西放我那里，恐怕连觉都睡不好。对了，我还没见过这幅画呢，好歹让我知道这顿打挨得值不值吧。”
黄兴国踌躇片刻不好拒绝，出去拿了个长锦盒过来。打开一看是幅美人图。马峰虽不懂鉴别，但那纸张墨色，的确是年深日久的古物。“要不我出一百万买了，等明天公安局的人来，你就说画已经转给我了，让他们直接找我。”
黄兴国虽然胆小却不糊涂，嘟囔道：“专家说是唐伯虎的真迹，能卖到七八百万……”
马峰强忍着不快，说：“那我的确买不起了，咱们慢慢等有钱人吧。天色不早，我得回去了。”说完挣扎着下床，下到半截，表情扭曲，自言自语道，“这帮狗腿子下手真够黑的。”
“你别乱动，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吧。”黄兴国丝毫没有意识到正在挽留一头危险的饿狼。马峰借坡下驴再次躺了下来。黄兴国细心地把画收起，蹑手蹑脚走了出去，把门带上。马峰迅速下床，光脚猫腰来到门边，从缝隙往外窥视。外间灯光昏黄，蒙眬中，马峰看到黄兴国把锦盒藏到了墙上电子万年历的后面。半夜偷走算了，马峰想。
10点钟时，黄兴国进来叫醒马峰，端了些饭给他吃。马峰胡乱吃了个馒头，借口头晕，又上床睡去。老两口也带着孙子就寝，很快，院子里恢复了寂静。
手机时间显示为凌晨2点半，马峰悄无声息穿戴完毕，刚要推门，忽听到院子里一声闷响，好像有人从院墙跳了进来。马峰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透过门缝查看情况。门锁被缓慢打开，来者居然有黄家的房门钥匙。门开了道缝，有个黑影闪身进来，嘴里叼着个微型手电筒。他直奔电子万年历，显然早知道了古画的所在。拿到锦盒后，黑影背在身上折返而出。这次没有跳墙，而是从里面轻轻打开了院子大门。
马峰心急如焚，夺门而出，追击这个黑影。黑影沿着小路七拐八绕出了村，一直向农田跑去。到了河边，黑影步履凌乱磕磕绊绊，马峰扑过去把他摁倒在地。两人扭打一番，黑影很快被马峰制服。
4.
“千万别告诉我叔叔。”黑影求饶。马峰追问之下才知道这家伙是黄兴国的侄子黄凯，黄明入狱后托他照顾黄兴国老两口。黄凯这两年赌博输了几十万，正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知道叔叔有幅古董画后，立刻打起了歪主意。
“你替我保密，我卖了钱咱俩平分，我知道这画值七八百万。”黄凯对马峰开出价码。
马峰气得鼻子都歪了，自己谋划了这么久，怎肯跟一个村里的毛贼平分。他黑着脸说：“没门，你要想活命就把画留下，不然我弄死你扔进河里。”
谁知黄凯后退一步来到河边，从锦盒里掏出古画，举在水面作势欲扔，叫道：“我是人在画在，人死画亡。八百万的东西给我陪葬，也够本了。”
马峰赶紧语气缓和说：“我知道你不敢，画给我吧，我替你把赌债还上。”
黄凯闷哼一声：“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我欠债五六十万，这画价值十倍不止。这画八百万，一人一半，你给我四百万，画你拿走。”
马峰把手指关节按得啪啪作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扔吧。”
黄凯怂了：“好好，三百万……”
两人你来我往，开始讨价还价。几轮下来雷凯节节败退，只能咬死二百万不松口。眼看天色微明，马峰担心横生枝节，说：“我的大额转账限额一百五十万，你要同意，现在手机就能转给你。”
黄凯心理斗争一番，勉强接受了马峰的价码。黄凯盯着马峰的手机，看到显示转账成功，才将画交给马峰。马峰打开一看，正是黄兴国给他看的那幅，方才让黄凯滚蛋。马峰马上给张岩打电话，让他来接。他要赶紧进城，等银行一上班就去申请冻结转账。
马峰来到大路边，奔驰商务车很快就到了。马峰坐进副驾，发现张岩还穿着白天的警服，调侃道：“人靠衣装马靠鞍，但制服再精神也是假的，你小子太入戏回不来了吧？”
张岩不动声色地说：“这衣服本来就是我的。”马峰嘴角刚泛起笑，突然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抓车门。张岩左手抬起，马峰看到一把92式手枪黑洞洞地正对着自己。
“我们警方盯你很久了。”张岩不紧不慢地说，“你频繁故意入狱早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但一直弄不清你想干吗。我在你公司卧底半年才知道了你的目的。”
“我没偷没抢，就是去乡下买了幅画。去民间收古董也犯法？我有付款记录，你可以查。”马峰振振有词。
“你真是精明过头了，你被骗了知道吗？”张岩说，“从头到尾都是黄明设下的局。黄兴国、黄凯都是照黄明的剧本演戏。专家也是假的，画更是假的。黄明杀了个画家是真，但根本没偷画。贪财迷了你的心窍！”
一番话让马峰目瞪口呆，震惊之余不掩困惑：“他，他就能保证我一定上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监狱里你观察别人，黄明也在观察你。他在里面一年，看你几进几出，在医务室如何施展手腕，逐渐摸清了你的套路。”
马峰听罢，顿时浑身发软，瘫坐在了车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