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沙中学60年记》修订稿(1): 支教典型——冯志远
编者按:
创建于1957年鸣沙中学是宁夏中宁县的一所农村中学.上世纪70年代开始招收高中生。教师大都是来自于北京上海天津杭州的高级知识分子。这些人虽然当年个个才高八斗,大多数人头上却戴着“地富反坏右”的“紧箍咒”。可他们从不悲观,以阳光的心态将鸣沙地区的农村孩子培养成才:鸣沙中学毕业的学子,从农村技术员到世界级科学家、从村长到科长、处长、厅长、省长,比比皆是,仅第一届学生中就培养出来了宁夏教育厅厅长。可60年后,随着这些教师老去离去,鸣沙中学物是人非:当年响当当的名校至今成了戴帽子的小学初中,过去3000多人的大学校,至今加上小学生不足300人。远在全国各地和世界各地的学子,白发苍苍回到母校要找一找当年孩时的感觉,只能以泪洗面。2018年春,《鸣沙中学60年记》(开始是“60年祭”因有校友觉得“祭”太伤感,建议改“记”)系列文章推出后,备受关注。现经改写后隆重推出! 2019-2-19于银川悦海新天地
《鸣沙中学60年记》修订稿(1)
冯志远(1958年)
1957年,鸣沙中学在教场滩刚建校的时候,冯志远就从上海来到了鸣沙中学。他是鸣沙中学早期名师中少有的没有戴“地(主)、富(农)、反(革命)、特(务)、右(派)”“紧箍咒”的老师之一。
1949年考入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冯志远原本是上海男子中学语文教师。他有点超凡脱俗的“绅士”风度:1米85的块头,朝后留着大背头,衣服穿得笔挺笔挺,走路昂头挺胸,脚下似乎丈量尺寸,出口不是李白就是杜甫,要么就是托尔斯泰普希金。
当年与他同一辆火车从上海来鸣沙中学的李术培(后文细说)老师,对笔者详细讲过:冯志远的的确确是没有任何家庭问题、现行问题和历史问题,他是响应号召,追求进步,自己主动报名来西北,支援边疆建设的热血青年。
1958年,国家号召大城市的知识分子支援大西北。冯志远看到报纸宣传,热血沸腾,生怕落后于他人一步,没与新婚蜜月中的妻子协商,独自报名要到大西北。当年,他的壮举完全应该像邢燕子一样被组织树为标兵,媒体宣传,众人效仿,轰动上海,红遍全国。冥冥中的阴差阳错,却使他鬼使神差般与李术培等一帮“牛鬼蛇神”为伍,从上海扒火车经兰州灰溜溜来到银川,下车被当作劳改犯一样看管着背上了背斗,给银川火车站至老城(今天的兴庆区)新修公路地基填土。别人暗自唉声叹气,骨头累得像是散了架,冯志远却意气风发,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的革命歌曲,要求给他背斗里的土上得满满当当,跑起来一路高歌,发言比谁都高调,口口声声要“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当年报刊宣传语),完全一副革命乐观主义者的派头。
3个月背斗扛下来,冯志远胸戴“劳动模范”大红花,与内定为“中右”(当年反右定的等级:“中右”可以安排工作,但要降低工资,内部控制使用;“极右”就如著名作家张贤亮一样开除公职,投进监狱劳动改造)的“牛鬼蛇神”李术培同日来到鸣沙中学,开始了长达尽50年的牛郎织女生涯,苦熬到退休,双目失明,生活没人照料,上海没有住房,唯一的儿子从没当面叫过他一声“爸爸”。实在无奈,远在吉林的妹妹冯宝珍将他接到长春。
2005年,又一个神使鬼差,国家最高领导亲自指示要宣传他,冯志远一下爆红大江南北,得到了他50年前就应该得到的荣耀。可惜的是,此时的他躺在病榻上动弹不得,享受不到如海的鲜花如雷的掌声,只能象征性接受几个领导的看望,接过几束有代表性的花篮,《冯志远》电影倒是赚足了无数人的热泪,他本人因此也招来了个别人以诈传诈的是是非非。
2006年8月的一天,我与李术培老师、刘天龙校友和冯志远最后在学校关帝中学教过的一位同学一起,应邀到中央电视台作冯志远老师事迹访谈节目(此时冯志远扬名中外),见到了专程从上海被邀的冯老师老妻马老师。她在节目现场一席话,当场讲哭了许多人:1958年,冯志远前脚去了宁夏,校方后脚收回了她俩的新婚住房。她要找领导理论,有人告诉她说,凡离开上海去西北的,都是有这样那样问题的。这是组织上内控的机密:明处敲锣打鼓欢送知识分子支援西部建设,暗处是把“地(主)、富、反、坏、右”“五类人”清理出大上海。你要找领导闹,有可能被一同清理出去。
她从此自知低人一等,只好借宿在漏雨的收发室。生孩子时遇到倾盆大雨,床上流的是她身上的鲜血,地下淌的是房屋漏下的雨水。她哭喊着冯志远的名字,拼命挣扎着好容易生下了孩子,是男是女都没有兴趣看一眼,摸过剪刀,剪断了孩子的肚脐带……令她更为伤心的是,冯志远的来信并没问她与孩子如何,催着要她赶快寄学习资料,夸奖说鸣沙中学农村学生好学用功,只可惜太缺乏资料。
枸杞花
我与冯志远的相识是小学毕业前夕。我家住在鸣沙小学小门后面、鸣沙中学大门前面,中间隔着一大片庄稼地。
春季播种小麦时地里留出一行空间。待小麦窜出地面,将灰塌塌的黄土地装点成一片绿油油的油彩画时,留出的空间就像画板上标出的分割线。社员们一男一女,两两相配,在空开的地方,男的站立着拿铁锹将地面剁开露出湿土;女的蹲下身将玉米种子粒一颗一颗放入湿土里;男的在用脚将剁开的浮土靸填回原位。一横一竖靸填过去,留下的脚印就是田地里写出的重叠“人”字,活像天空中排列着的“人”字造型的雁群迎面扑来,均匀有致,赏心悦目。盛夏,小麦被微风吹拂掀起层层波浪,最先抢尽唯我独尊的风头。
玉米被挤压得拼命朝上伸头,好容易才露出个瘦瘦细细的绿色细嫩身躯。小麦割倒运走,玉米欢欣鼓舞,喜笑颜开伸展开身姿,正要一霸天下,社员们在麦茬地里抢种下的油料苏子却不甘落后,疯长着与玉米一争高低。深秋,庄稼全部收完上场,大地母亲不再承载孕育养活重任,像产妇一般需要休息时日,恢复元气。田埂边的荒草这时候不需要大地母亲滋养,赤裸着露出旷野跃跃欲试,取代了平时被庄稼挤占的宭迫,尽显了迎风起舞的风流。枸杞树上还留有没有摘完的稀稀拉拉的红果子。
枸杞园内的围墙边,冰草长得厚厚的,严严的,实实的。一丛丛野花,淡谈的,雾雾的,蒙蒙的,蓝蓝的,香香的。从枸杞园的矮墙上钻进去,在枸杞树上摘几把新鲜但已经不怎么饱满的枸杞果,装进口袋,背起背斗,拿上铁簸箕,溜进中学,挨房子敲门,给老师和住校生们掏炉灰。
当时学校的老师和住校生睡的是用土坷垃盘成的土炕,土炕头砌着土炉子,天稍一转凉,就要在土炉子里烧炕,不然,准要感冒受凉。我与学者队上其他小伙伴的样,把掏出的炉灰背到倒垃圾的地方,用铁簸箕往出簸出还没有烧透的黑煤渣,背回家里存起来,就是一个冬天烧炕的好原料。遇到门房不让进或有人不愿让掏炉灰,我多了个心眼:就掏出一把枸杞果,绘声绘色地讲起吃枸杞可以免灾病的故事。冯志远就是听了我讲的枸杞故事,给我开始借书。
记得当时我对他讲:吃了枸杞眼睛亮能防病,瘟疫一来,有钱人把枸杞完整咽下去,没钱人把枸杞含在嘴里,等瘟疫过去吐出来,下次瘟疫来了再含进嘴里。冯志远眼睛不好,接收了我的枸杞,对我微笑,像是喜欢的样子。
我身子蹲倒扒炉子里的碳灰,抬头盯着他炕上靠近墙边推集着一摞子书——准确时间应该是1969年深秋,学校的书大都被烧毁了,上课读读报纸。
他问我:“你想看书?”
我点点头。
他给了我一本高尔基的《童年》。
我一口气连夜看完。第二天一早给他还书时,他发现我的鼻孔全是煤烟。我一边把书中的故事叙述给他,一边解释:连夜看书怕影响父母睡觉,独自留在伙房的炕上。老妈在外面看见伙房灯老不熄灭,担心看坏眼睛,在窗外三番五次催促我吹灯睡觉。我只好把煤油灯放进升子(农村量粮食多少的器皿)里,堵住靠窗户的光亮,可能是煤油灯的油烟熏进鼻子里了。他又微笑着借给我《在人间》,随后又给了《我的大学》。
1972年时的鸣沙中学团总支成员:后排左起张华国、张少斌、王兆礼(去世)、杨森林、王旭光、党金虎;前排左起朱学文、黎敬忠、 韩继軍老师(去世)、万学义、尤学兰
升入中学,我的作文多次被老师当范文在全班朗读。当时学校组织机构“革委会”(相当现在的校委会)实行“五结合”管理模式:学生、贫下中农、教师代表各一人,副主任一人、主任一人,共5人组成“革命委员会”,简称“革委会”,集体表态定夺学校大事小非。我被大家推选为学生代表,成为鸣沙中学“革委会”委员。主任是刚刚从枣园中学调来的祁生华,副主任的从河北分来的革命青年肖向东,教师代表的教数学的大学毕业生(此时已经结婚)拜友亮,贫下中农代表是鸣沙大队贫协主席樊占仁。遇到的第一件大事,是如何处置冯志远的“作风事件”。
这件事在冯志远被树为援教典型大力宣传时,有好事者道听途说,胡编捏造,添油加醋,以诈传诈,不负责任,任意夸大,制造爆点,原因在于真正了解事件来龙去脉的人大都不在了,我因是冯志远“典型代表”的推手之一,不便发表只言片语。电影《冯志远》中冯志远被迫离开鸣沙中学的那段情节,就是我给编导提供的。当时为了那段所谓的桃色传闻,编导非要李术培老师(此时已从宁夏农学院教授位置退休)讲清讲细,说是他们看过有人撰写的绯闻文章,或许能够挖出戏的爆点,而且坚信“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作为冯志远一同的见证人,李术培被编导追问得越描越黑,乱了方寸。
这里有个缘故:李术培爱人陶文楠跟随丈夫来到鸣沙,被安排到鸣沙小学工作,他们在小学教室顶头一间小屋按了家。“913”(1971年9月13日,林彪坐飞机逃亡苏联途径蒙古国上空摔机身亡)林彪事件后,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批林批孔”运动,各地要抓改造典型。陶文楠与鸣沙地区天主堂“张秀”“韩秀”二位天主教修女一起被抓到我所在的鸣沙大队,天麻麻亮被迫拿上铁锹给生产队土地里的粪堆攒土。
有天早晨陶文楠去晚了一会儿,鸣沙街上几个“街油子”(二流子)围住她非要她讲出原因。入了天主教的修女与出了家的尼姑一样,终生不得结婚,也不能与任何男人有染。好事的“街油子”拿她们开涮,非要陶文楠承认早晨起晚的原因是老头子李术培做爱耽误了时间。而且要陶文楠当着两位修女的面,讲清楚做爱的过程和感受。三女人无地自容,“街油子”反倒来了精神,夜晚带着修女,跑进李术培家,非要李术培亲自讲述不可。几个晚上围攻下来,李书培夫妇几近崩溃。
贫协主席樊占仁得知后,带着背枪的几个基干民兵(那时农村基干民兵有真枪实弹的半自动步枪),用手指头剁在“街油子”的鼻子上破口大骂:“你都想打听,都想过瘾——是吗?那我给你都说——这会子你都赶紧回家问你爹、问你妈——看你爹妈给你都咋说?要是你都心急,那我现在就告诉你都:啥叫坏怂——就是你爹嫖风浪荡把好怂给骚婊子放光了,轮到你妈没有好怂了,你爹就拿手捋出来一点点子应付了你妈——就变成了现在的你都这个怂样子!”
“街油子”生怕被基干民兵抓成“坏分子”游街,抱头鼠窜。李书培家从此搬进了鸣沙中学,但落下了被追问就慌乱的后遗症。
中宁红枸杞
我接过话题,从头到尾讲完,编导要我加入编剧行列。我说明苦衷:冯志远与我关系特殊,我深知当年一些老教师并不认可冯志远……编导杨洪涛是我的哥们,他深感理解。《冯志远》电影里一开始有这样一个长镜头:冯志远来到鸣沙问一个小男孩:鸣沙在哪里?小男孩用手指着远方:挠塔塔——那个小男孩毕业后一直与冯志远保持师生联系,以学者身份从德国讲学回来急忙去看冯志远——那就是我的影子——既是电影情节的“节点”,也包含着编导杨洪涛兄弟对我的一片美意。今天,许多当事者已经离开人世,我也离开了原单位,到了该写点文字的时候了——
“批林批孔”运动开始,学校几个出身好业务能力差上不了讲台的人,以工农兵自居,指责学校“革委会”把鸣沙中学办成“牛鬼蛇神”唱主角的舞台。灶上做饭的炊事员也以贫下中农不能伺候“牛鬼蛇神”(指教师)和“修正主义苗子”(指学生)为名,不用心给师生们做饭,开始造反起哄。同学们从灶上打来的饭菜里吃出了老鼠,拿给炊事员理论,炊事员舀上洗锅的恶水,从灶房打饭的窗口泼向学生人群。其他几个住在灶房跟前的老师因戴着“紧箍咒”,敢怒不敢言。冯志远房间与灶房紧挨,亲眼目睹,自以为出身好,仗义执言。
学校此时的管理权限从县教育局转交给了公社革委会。公社从生产队选派了一个在中宁中学上过高中的回乡青年来到鸣沙中学,以“贫下中农要占领意识形态、学校讲台绝不能让牛鬼蛇神成精”为名,要走上讲台给同学们上课。他拿着刚刚通电使用的电工工具,在课堂上一一举起,要中学生们认识:“这是钳子——”“这是扳子——”“这是改锥——”课堂哗然。
冯志远与新分配来的一个满头长发的青年女教师,在全校会议上说出了“牛鬼蛇神”不敢说的真话:“这是拿课堂开国际玩笑,不是给中学生上课!”
那位长发女教师一表人才,特立独行,我行我素,根本没有把“愤青”们放在眼里。直截了当对“愤青”说:“就你肚子里的这点子墨水,还敢上讲台给学生讲课?看看人家冯老师(指冯志远),出口成章,满腹经纶,那才叫老师呐!”
“愤青”是没在上讲台,与几个出身贫下中农的炊事员沆瀣一气,琢磨怎么反攻倒算。冯志远此时恰恰与长发美女形影不离:白天,美女约着冯志远一起散步交谈;夜晚,美女在冯志远房屋里请教古汉语。星期天下午,冯志远掀开教学用的脚风琴,踩着脚踏板,风琴“唧唧楚楚”发出几声充气声,美女用手按着琴键,一曲旋律即刻从房间飘出。开始他俩你一声我一声,是当时广播里老传出的男女声二重唱:“哎——山也笑,水也笑,祖国一片新美貌,形势无限好啊……”接下来就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那音乐被禁、戏曲被批、娱乐几乎全无时期,青春萌发的青年学生们,心灵被禁锢得如同暴晒开裂了的沙漠地带,耳边忽然传出真人秀的美妙歌曲,就像心灵沙漠里落下了一场及时雨。
“愤青”听到,气急败坏地与炊事员密谋:“这两个家伙肯定搞上了!你们悄悄盯住先不要声张。只要发现冯志远房子里的电灯一灭,就砸门扑进去,把他俩按住,大喊‘不许动!’”
冯志远与长发美女真的就这样束手就擒。
校园一下炸开了锅。“愤青”联合几个极左分子上窜下跳,要以流氓罪将冯志远投进监狱。
革委会主任祁生华这时出面了。他平时不漏声色,这时掷地有声:“学校有组织,司法有程序,国家有法律!不是谁想干啥就干啥的无政府主义!”
他把我叫到自己房间,和颜悦色问我:“你是咱们全校的学生代表。你认为,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我毫不犹豫讲出自己意见,大胆说出:“这是有人设的圈套!”
祁生华用欣赏微笑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对事情的判断已经超出了你现在的年龄段。晚上开革委会,你就这么讲。别忘记加一句:这是全校同学们的一致意见!”
夜晚开革委会,主任让教师代表叫来长发美女。大家拿着毛主席语录本,准备先学习毛主席语录。
长发美女一进来,一股喷鼻的香水味刺激得我直打喷嚏。
她用手捋了一下刚刚洗过的飘逸长发,看着我连连打喷嚏,“呵呵呵——”甩下一串如同铃铛般笑声,跑出了门外。
教师代表再次把她请回来,一看我就做出了鬼脸。我“哈哈哈——”失声笑起来,贫协主席樊占仁也被逗得“咯咯咯”忍不住笑出了声。
祁生华只好请她再出去。
她刚走出门,祁生华悄声安顿我:“她咋逗,你都不要笑。”
她第三次进来,我用上门牙强咬住下嘴唇,双眼看着手里的毛主席语录,强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几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毛主席语录学习过后,主任要她先谈谈学习毛主席语录的体会。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识一个女性非同凡响的时刻,我至今还清清楚楚记着那个时刻——
她头一仰,右手朝后梳理了一下飘逸的正在散发着迷人芬芳(起码当时是迷我的!)的长发,就像电影里刘胡兰在敌人铡刀口面前发誓一样说道:“我崇拜冯志远!是我自己主动去的冯志远屋子找的冯志远!”
谁都没啃声。
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要处理就处理我!我再说一遍:一切都由我一人承担,与冯志远无关!”
说完,她头也没回就冲出了房间。
大家以为她已经走远,刚回过神来,没想到她搬开门逢,露进了脸蛋,又重复了一遍:“我一生一世永远爱着冯志远!”然后一脸幸福的掩上了门逢。
我当时15岁,已经到了青春萌动的时期,也偷偷看过不少描写爱情方面的小说。长发美女挤进门缝的脸蛋,是我当时见过最美丽最迷人最性感的异性脸蛋:圆圆的、光光的、润润的、亮亮的,似乎是富有弹性的。嘴唇是坚毅的、性感的、或许是甜蜜的。眼光是炙辣的、迷人的、甚至是勾魂的——但绝对不会是轻佻之辈就能轻易得到手的!
我特别注意到:不管是主任祁生华、副主任肖向东、教师代表拜友亮、还是贫协主席樊占仁,都呆呆地不知所措瞪直了眼睛,好像真有吸魂大法在那一瞬间把所有人的灵魂吸了过去,一时宛如一组雕塑般没有反应僵持在那里。若干年后,当我读到“钢刀把头割了去,血身子陪你站着呢”的“花儿”词句,眼前立刻浮现出长发美女当晚的形象。听说她后来与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是一所高等院校的教授,但一直没机会再见。大家能够理解的原因,我在这里不能写出她的名字……虽说遗憾,但我在15岁对异性产生朦胧感觉的青春期,有幸见识了为爱而如此这般的女性风采,实属福分。
会议停顿了大约一两分钟,祁生华主任首先点名要我这个学生代表先发表对冯志远事件的处理意见,理由是:“我们党的一贯原则是相信群众相信党。”(当时惯用的毛主席语录语言)
我刚说完,祁生华就请贫协主席樊占仁表态,不给其他人先发言机会。
樊占仁一板一眼:“完全同意同学们的同意:不处理、不追究、不声张!但要对他俩单独批评教育,学校地方该注意的还是要一定注意。”
祁生华又问教师代表拜友亮:“教师们,啥意见?”
拜老师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啊……是啊……啊……”
祁生华没等副主任肖向东表态就说:“党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5个革委会成员,3个人表态不追究不处理,请肖主任会后与冯志远老师谈话,转达鸣沙中学革委会的集体决定:按照毛主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指示精神,希望冯志远老师吸取教训,注意规范自己的行为,同时要‘放下包袱,轻装前进,继续革命’。全校师生都要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再也不要议论这件事,集中精力,不要让这件事干扰了批林批孔运动。”
鸣沙中学当年革委会主任(相当现在校长)祁生华(1971年)
30多年后,冯志远最后一次来宁夏医院住院,我在冯老师躺着的病床前向他讲述了当年开会的经过。
他静静地听完,哽咽着反复叨叨:“一直没人向我讲起过这些……我当时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这是几十年来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我单刀直入:“我想问冯老师:您当年那么帅气,人家那么崇拜您,那么深深地死死地恋着你、爱着你,您为啥不敢冲破世俗,大胆地去接受人家的爱,与人家成婚?”
冯冯志远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他用牙咬着被子好一阵时间,忽然嗷嗷哭诉起来:“我俩没有发生做过关系啊——森林!真的,没有发生过关系啊……搂搂抱抱的确是有过……可每次搂抱过后,我总觉得自己是在犯罪——人家是花花姑娘啊,我是有家室的人,我像《忏悔录》里的主人公一样反复忏悔:绝对不能毒害了人家青年人啊……”
我拉下他嘴里咬着的被子:“你当年要是敢大胆的接受了人家的爱,我们当学生的会更加敬重您!”
他双眼射出疑惑的目光,反问我:“真的?你们学生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需要说明的是:长发美女很快就离开鸣沙中学。据说她到当时的县领导家小住了几日。“青愤”连同“捉奸”的炊事员也很快被清理回了生产队,重新在广阔的田地里捋起了牛尾巴,翻土犁地。后来传说,她爸是省上厅长。冯志远不久离开了鸣沙中学,到了黄河北面的关帝中学,不久双眼失明,在讲台上靠回忆给学生授课,感动了农家子弟发愤学习。
退休后,冯志远独自一人住在学校宿舍。白天,有学生教师要扶他到外出晒太阳,他不愿麻烦别人,坚持拄着竹竿自己探路。夜晚,大小便装进痰盂,他更不愿麻烦别人,百般无奈从后窗户泼出。到银川大医院住院疗理,不用花钱排队挂专家号,宁夏医院专家刘玉华等鸣沙中学当年的学生早就跑前跑后,安排好了床位与治疗的方案。冯志远他人还没到银川医院,就“一人炸辣椒,全街打喷嚏”——银川的鸣沙中学同学,在张立怀的通知下,轮流去医院看望冯老师。
他最后一次来银川住院,有同学发现:冯志远老师吃同学送去的拉面,狼吞虎咽,汤水洒满被褥,担心没有专人疗理会出问题。那是家庭已经安装了私人电话。我给中宁县教育局长张树生通电话反应了冯志远老师情况。张树生局长当即派中宁教育局工会主席杨如恒老师专门前来宁夏医院看望,商议专门解决冯老师护理问题。冯志远老师在上海的爱人马老师家,当时只有一间不到12平米的平房,儿子已经30多岁,因没有住房无法结婚成家。妹妹冯宝珍在吉林,她来宁夏将哥哥冯志远接到了长春自己的家里护理。
冯志远在宁夏整整呆了47个年——人生能有几个47年?
2005年11月,原上海男子中学举办百年校庆,上海外国语大学知名教授何寅等一帮当年冯志远教过的中学生,从冯志远妻子马老师处得知了冯志远老师的生活状况,联系当年的同学们集体凑了壹万元寄给了冯宝珍,引起媒体关注。
此时我正在宁夏党委宣传部搞新闻策划,参与策划了冯志远老师报道的前前后后:要想引起有各方面的关注,吉林与宁夏媒体互动是个好方法。吉林《新文化报》《城市晚报》《东亚经贸新闻》《长春晚报》与宁夏《银川晚报》《新消息报》开始互动,吉林与宁夏两地媒体同时集中报道冯志远老师支援西部教育的感人事迹。
宁夏这边找冯志远老师不同年代教过的学生们谈冯老师当年教书的故事:50年代60年代的胡月兰、刘天龙,70年代的张立怀、杨森林,80年代90年代的王泽娟、王海云等,详细讲述当年的。从事教育工作的王泽娟,听说冯志远儿子从不叫冯志远老师“爸爸”,她从中宁赶到上海,手提宁夏“红宝”枸杞,找到冯志远爱人马老师的家,代表中宁同学,对冯志远的儿子一口一个“冯大哥”,恳求他叫一声能够让冯志远听到的“爸爸!”
2005年春节,宁夏昔日的学生们通过电话给远在长春的冯志远电话里拜年。王泽娟讲出了这一细节,问问冯老师是否听到儿子喊他“爸爸”的声音?电话两头一片感动的哭泣声。新华社记者据此专门给最高层写了内参,胡锦涛主席在内参上亲自批示:“冯志远老师的事迹感人至深,要做好冯志远老师的宣传和生活安排工作。”
冯志远老师支援西部教育的事迹很快通过各大媒体,再次感动了无数人。他被评为2005第二届中国十大老年新闻人物、2005年度“感动宁夏”十大人物、2005第三届“感动吉林”十大人物。根据他真人真事创作的电影《冯志远》送审时,评委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冯志远扮演者张嘉译从此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
吉林病床上的冯志远(2005年)
2013年5月29日,冯志远老师在长春妹妹冯宝珍家去世。新华网的报道结尾这样写到:
冯志远的儿子冯九实站在五米外的地方,双手放在双腿两侧,微微低头,没有说话,也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他左手拇指按压着食指的指肚。
在念悼词时,听着一句句感谢父亲的话,冯九实站直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下颚和嘴唇都在颤抖。
致悼词完毕,来宾们向冯老师鞠躬,然后同家人或握手或鞠躬行礼。听着大家一句句的“节哀顺变”,冯九实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但没有流下眼泪。
可返回姑姑家中后,冯九实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一颗颗泪珠连成了线,挂在脸上,雾气模糊了眼镜。
他的成长中,父亲的陪伴少得可怜。在他初中以前,父亲在寒暑假还会从宁夏回到上海看他,父亲陪在他身边最长的一次,只有两个月。初中以后,父亲就很少回来了。
“在人前,我妈还是很能说的,我爸就是比较少说话,我这点像我爸。现在,对他的埋怨,早就没有了。”冯九实的性格中透着一种固执,沉默寡言完全遗传于父亲。面对告别仪式上那么多领导、陌生人,以及媒体镜头,冯九实选择用坚毅的一面为父亲送行,“人太多了,我强忍着不哭,但是回来后,真的忍不住了。 ”
冯九实答应过父亲,会带女儿来看他,可惜一直未能成行。现在父亲走了,这个约定,他依然会完成。“等女儿再大一点,懂事了,我会带着女儿到我爸的墓前看他,把我爸的故事告诉她。”冯九实的泪水涌了出来。在他眼里,父亲并不那么称职,但对于教育事业的执著和坚持,却是他从小就深刻体会的,“我爸对事情的执著、坚持,值得别人学习,也值得我学习,我也会让我女儿,从我爸的故事中,学习这些。 ”
冯志远的骨灰则暂时保管在龙峰殡葬服务中心。冯九实搓着双手说:“我很希望把我爸的骨灰带回上海,但上海的墓地要比长春的贵很多。如果在长春,我妈也看不到他。我每年过来看他,也要长春、上海两地飞。具体骨灰会放在哪里,我们还在商量。 ”告别仪式一结束,冯九实就将消息告诉给了上海的妻子,并由妻子转告母亲,母亲一直没有说话。“我妈妈心里也会很难受,所以只是嘱咐我老婆,照顾好我妈,就挂断了电话。 ”他说。
当年冯老师远离妻儿远赴宁夏时,把生命的一半献给西部教育时,或许那时他心中早已笃定,“为公谋福得拥戴,营私一己众论轻。小天地内少置计,大宇宙间多用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