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故事:评论历代各体文章(4)
《乐府》篇论及曹操、曹巫、曹睿所作乐府诗,其言曰: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滔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曹氏父子祖孙,以爱好音乐、诗歌而著称。他们的许多诗篇在当时或后世被谱人曲中演唱。刘舞所说“北上”篇,即曹操的北上太行山”,述行军辛苦之状;“秋风”篇,即曹王的“秋风萧瑟天气凉”,抒思妇哀伤之情。所谱的曲子,即他们所爱好的汉世街陌谣讴相和歌曲。刘勰说“三调之正声”,三调即清调、平调、瑟调,合称清商三调,系由相和歌曲衍生而来,仍属于相和歌曲。既然其曲调属民间歌曲,不是雅乐,为何称为正声呢?原来这里有一个音乐由俗趋雅的问题。一方面,人们对于古代的、历史上的东西,心理上有一种距离感,往往会觉得古雅;再一方面,俗的东西被士大夫阶级所喜爱、加工,就会慢慢地发生变化,由俗趋雅。就音乐而言,可能就变得中正平和、声调相对而言比较低沉,改变了俗乐“繁手淫声”、弦急声高、旋律强烈多变的情况。曹氏父子祖孙的乐府诗作正是这样。西晋时宫廷音乐家荀勖曾整理旧曲,其清商三调大量采用曹操、曹巫、曹睿的诗作。“北上”篇即配以清调(苦寒行》曲,“秋风”篇则配以平调《燕歌行》曲。至刘宋末年,这些旧曲再次经宫廷音乐家之手加以整理。当时新兴的民间歌曲吴声歌曲等蓬勃发展,得到了上层许多人士的喜爱,而清商三调之类已经雅化的旧曲却日益被冷落。由于久不排练演出,也就日渐消亡。于是爱好古乐的尚书令王僧虔上表,指责新起的民间曲调为“喧丑之制”。主张以“典正”的旧乐与之抗衡。而所谓典正之音,即指清商三调。他说:“今之清商,实由铜雀,三祖风流,遗音盈耳。京洛相高(指曹魏、西晋时),江左弥贵(指东晋时)。……中庸和雅,莫复于斯。而情变听移,稍复销落,十数年间,亡者将半。”他建议皇帝下诏,命国家音乐机关加以整理,勤加排练,“所经漏忘,悉加补缀”。当时还有一位留恋旧曲的萧惠基.也是“尤好魏三祖曲及《相和歌》,每奏,辄赏悦不能已”。王僧虔上表后,朝廷即责成萧惠基“调正清商音律”。可以设想,经过这些酷好“典正之音”的音乐家之手,清商三调的旋律节奏会变得更加平正和雅。刘勰大体上与王僧虔、萧惠基是同时代人,或许他曾耳闻经过整理的三调的演奏呢。他说三调“音靡节平”,即声音悦耳,节奏平和,那或许是他的实际感受吧。三调既被加工雅化,那当然是“声”了。刘宋时张永已称相和歌曲(包括清商三调)为正声,著有《元嘉正声技录》。《南齐书·武帝纪》载,永明十一年,齐武帝病重,为安定人心,乃“召乐府奏正声伎”。所谓正志伎,亦指清商三调。可知以“正声”称清商三调,正是当时人习用之语。刘勰称三祖作辞的那些歌曲为“正声”,就是根据上述情况说的,不过他认为它们其实当初出自民间歌谣,并非真正的雅乐,所以又说是“《韶》、《夏》之郑曲”。真正的雅乐,主要是说周代雅乐,汉以后已消亡殆尽,一去不返了。刘勰对此颇为感慨。
以上是从音乐角度谈刘勰对曹氏父子祖孙所作乐府歌诗的看法。那么,从文学角度,刘勰如何看待其乐府歌辞呢?由于刘勰的音乐观点是保守的,因此连带着对配乐歌辞的看法也显得保守。《乐府》说魏之三祖所作歌辞“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滔荡,辞不离于哀思”。滔荡,动荡不定之意,指情感激动。刘勰在这儿是有批评之意的。他称之为“郑曲”,既是从音乐角度说,同时也与对其歌辞的不满有关。我们知道,实际上人们欣赏文学作品和音乐,往往以强烈的情感表现为美,尤其是以流连哀思的悲剧性情感为美。魏晋南北朝,这种审美情趣表现得十分明显,在理论上也有鲜明的表述。<文心·乐府》对三祖歌辞的批评与这种审美趣味相左。
但是,《文心雕龙》在其他地方,却又不像《乐府》这样显得保守。《辨骚》于《楚辞》之“哀志”、“伤情”、“郁伊而易感”、“沧快而难怀”,便极表称赞。又如《明诗》篇对汉代《古诗》的“诏怅切情”也甚为赞赏。《古诗》本以其哀思动人,故钟嵘《诗品》称其“意悲而远”,“多哀怨”。又如《明诗》、《时序》都强调建安作品的慷慨任气。慷慨任气就是直抒胸臆、抒情富于力度之意。即使《乐府》篇中,也有使人觉得矛盾的地方。比如说“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应有褒赞之意。“气爽”正与《明诗》、《时序》称建安作品“任气”、“多气”相呼应。又《乐府》曾称赞“子建、士衡,咸有佳篇(指乐府诗篇)”;曹植、陆机的乐府诗,情感强烈,时有哀婉语、激烈语,都可称慷慨动人,也就可说是“滔荡”、“哀思”。为何于子建、士衡之作称为佳篇,而于三祖之“北上众引”、“秋风列篇”却有批评之意呢?就说曹巫的乐府诗吧,《才略》称赞“魏文之才,洋洋清绮”,其中又特别指出其“乐府清越”。而“秋风”一曲,也正是曹巫乐府中的代表作。那么《才略》不也与《乐府》相矛盾吗?如何理解这些矛盾的现象呢?看来《乐府》篇对三祖乐府诗的批评之意,是在特定的场合表现出来的,那与音乐观点的保守有密切关系。读《乐府》篇全文,感到刘勰对历代乐府的评论,贯穿着一种慨叹,那就是叹息周代雅乐一去不返,后世乐章,即使是朝廷典礼所用,即使被目为正声,其实也都不是周代之旧了。正是在这种特定的思古情结中,对三祖乐府歌诗作出评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