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胡 随 想
看到港大中乐团的海报,我的心中瞬间涌起一股温柔的感情。中国传统乐器,不管你关注或者不关注,她一直在那里,在千千万万人的心中。
想起儿子小时候学二胡的情景。十年,虽然我仅仅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听众,这种听,也足以使我平庸的人生更加幸福和丰富。感谢二胡,感谢国乐,感谢所有过往。
翻出以前的一篇心情笔记《二胡随想》,聊表我与上面这张海报的密切联系。
现在已经很少再说起我们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这样的话了,我们还有什么可炫耀的?只能让我们自己感觉惭愧。倒是时常想起东亚病夫这样的话,当年也曾看《霍元甲》,为了他抗议"东亚病夫"和别人战斗而热血沸腾,可是今天想起这些也只有悲哀,路上看见上学的小学生,也只见他们面色黄黄的,全然没有我们小时候的白里透红,也许是吃污染食品吃的吧!又能怎么样呢?像韩剧里说的"坚强地活着吧。"坚强地活着,同时发现一些令自己开心的事吧。
作为我,当年每天都有一件开心的事,那就是欣赏孩子的二胡练习,我们两个人的功课,他拉,我听,百听不厌,而且每当他收起二胡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他拉的时间太短了。
其实那时候因为同事的女儿想学吹笛子,我才想到也建议儿子学一样乐器,那时孩子正要上三年级,于是和他商量学什么好。西洋乐器最好的是钢琴和小提琴,民族乐器最好的是古筝和二胡,不愿意说出来古筝比不上钢琴,二胡比不上小提琴。于是就这样分析:钢琴太笨重了,也太贵了;古筝呢,不方便携带,而且男孩子弹古筝似乎不太好看,也排除了;剩下的小提琴和二胡难以取舍,都说我们这里有很好的小提琴老师,没有理由不选择乐器皇后啊!但是二胡是我们自己民族的东西,怎么办呢?
"二胡吧!"儿子说,"你看呢?"
"我也觉得应该选择二胡。"好像也没什么理由。
报名时候我又动摇了,看着拉小提琴的女孩子穿着美丽的裙装打着领结,手里拿着一把小提琴,说不出的优雅。
"再想想吧,小提琴还是二胡?"
"二胡!"这一次他笃笃定定的。
从此想起小提琴就有点痛,好像是本来属于我们的,现在把手松开了,它就离我们愈来愈远。
学校二胡兴趣班很快就上课了,一看就非常难过,这所有三千多名小学生的学校里,那学年报名学二胡的仅仅四个人,而且其中一个是二胡老师的女儿——才上一年级不到六岁的小不点。转而又想:学的人少,老师花在每个孩子身上的时间就多啊,好好好。先从音阶开始,再学一首简单的练习曲,为了兴趣,又教了一首乐曲,记得是《我去上学校》。每天放学写完作业就开始吱吱呀呀地练习,那声音可能确实有损健康,何止是"吱哑啁喳难为听"根本就是刺耳,就这样每天二十分钟,一周练下来,也改善了很多。
老师很帅,脾气也好,孩子们都喜欢他,可是也有上课哭鼻子的,因为没有好好练琴,上课过不了关惭愧得哭了,只有老师的女儿,有一次拉一个乐句,总是卡,总是卡,小女孩终于把书扔到地上了,老师呵呵笑着,似乎很惭愧。
那些短小的乐曲,也总是一首比一首好听《西藏舞曲》、《诺恩吉亚》、《田园春色》、《敖包相会》、《信天游》,每天孩子练琴,我总在旁边指手画脚:"好听,我觉得这一首比《西藏舞曲》更好听!"
"好听,我最喜欢这一首!"每一首新的曲子拉出来,我都要说这句话,是真心的,即便如此,也表达不了我们对那些乐曲的喜爱,语言怎么能把那些旋律讲出来呢?
朱昌耀
我们也在网上下载,听闵惠芬,听朱昌耀,听王晓兰,听陈军,每听一次就要感叹再感叹,他们拉的多么好啊!
当年闵惠芬来开演奏会,我们也俨然追星族似的,花了几百元买门票,然后跟前跟后排着队等她给我们签名。演奏会上,她穿着宝蓝色天鹅绒的晚礼服,光彩夺目。《长城随想》、《二泉映月》、《江河水》,真是荡气回肠啊!最后还加演了两首节目单上没有的乐曲《打猪草》和《寒鸦戏水》,这两首都比较有闵惠芬的特色,《打猪草》是地方戏曲调,《寒鸦戏水》则因为闵大师与搭档合作一唱一和,非常诙谐幽默,展现了二胡的另一种风格,即使我们这些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也感受到了艺术的气氛。
下一次去上课——二胡课已改在老师家里上小课——进门就看见老师和女儿身着华服与闵惠芬的合影,老师介绍说:"这次闵老师非常高兴,我把我的网站上赞美她的文章打印出来拿给她看了,所以临时决定加奏了两首乐曲....."那开心溢于言表。
上课也已经不仅仅是学习,也兼有欣赏的心境。《大河涨水沙浪沙》是一首平凡的云南民歌,它的调很奇怪,似乎很高亢,却又很柔和,仿佛看见一个劳作中的女子,手里不停地忙碌着,却一边唱着这样不知所以的歌,歌词是怎样的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唱什么,是风的声音,是水的声音,是自然的声音;也许像《边城》里翠翠唱的"白鸡关出老虎咬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付金簪子,二姐戴双银钏子,只有三妹我没得什么戴,耳朵上常年挂条豆芽菜......"——好玩吧?这样的语言才是本色。话说回来,对于《大河涨水沙浪沙》花费这样多的现代语言,也显得小题大作,老师没有提醒我们给予更多的关注,而且后来听一位歌唱家唱这首民歌也大失所望,似乎那位歌唱家感情太丰富了,还是二胡听起来顺耳些。
其实闵惠芬老师也并不是我们最喜欢的风格——虽然她的演奏水平已经登峰造极。她是理智型的,就如她的打扮一样,技巧也非常讲究,有人说她"比较硬",其实是非常有气势,感情到位。
我最喜欢的是朱昌耀,他的《台湾民谣》的那一种温柔,每一首都是经典——《思想起》、《望春风》、《都马调》,每一首都使人一颗心无处安放,二胡的柔情特色也许已被他发挥到极致,然而又是明亮的,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两种感觉融合到一起。他本人长的像一棵竹子一样,细而高,手指特长,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网上有人讲他的坏话,然而怎样也不能动摇我对他的评价:"他是好人!我喜欢他!"而《台湾民谣》光盘和曲谱,当年是儿子施展"哭宝咒"功夫得来的,从小到大,从来也没有为了吃的喝的哭过鼻子,那次在新华书店对《台湾民谣》一见钟情,向我提出购买申请被拒绝,竟至于哭着不肯走。后来朱昌耀先生又出《世界名曲》二胡光盘,其中有他演奏的舒伯特的《小夜曲》、舒曼的《梦幻曲》、莫扎特的《渴望春天》,还有民歌《重归苏莲托》,原来二胡演奏轻音乐也毫不逊色。
当年我听着二胡就给孩子编故事:"将来你到南大去上学,正好你同学的同学在南艺,你就经常和同学一起去南艺,久之就认识了朱昌耀,你就拜朱昌耀为师,那时候你十九岁不到十八周岁,学什么都还来得及.....
"成为朱昌耀的弟子,一辈子的荣幸啊!"我陶醉了。
"骗吧,你就骗!"老公一声断喝。
真是让人扫兴:"什么骗?我骗啦?"
儿子打圆场:"算了吧,爸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好好,你们一伙的.....拉个二胡她就当你是演奏家,写篇作文她就说你是诗人,幸亏你老爸我还比较清醒,可以时常给你提个醒....."他喋喋不休。
然而孩子最喜欢的是高绍青和陈军,高绍青原来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生,然后是中央民族乐团二胡首席,后来去国外留学,然后成了多伦多皇家音乐学院唯一的华人教授,有时候你可能会把高绍青演奏的二胡曲误为小提琴曲,他擅长用二胡演奏快节奏的西洋乐曲,比如《卡门》,他自己创作的《随想曲》曾和多伦多皇家乐团一起来上海演奏,真是很精彩,乐曲里有一种顽强的精神,也好像是桀骜不驯。
陈军
陈军是总政二胡首席,大概四岁就和父亲学二胡,然而你根本看不出他是苦练出来的,你就觉得他是天才,他乐曲里的浪漫气息无与伦比,说实话他拉的《梁祝》与朱昌耀不相上下,他拉的《狂野飞骏图》与高绍青不相上下,还有《椰岛风情》,好像是他自己作曲的,所有他演奏的乐曲里都有一种神秘气氛,使人欲探究竟,想继续听下去。
王晓南是香港二胡演奏家,演奏功底十分了得,在台上走来走去拉二胡好像就是她的独创,后来被推而广之了。她的演奏很具有动感,也比较傲慢,甚至可以说狂野,代表作是《天欲》,还有邓丽君金曲也全被她演绎了一遍。其实香港人继承与发扬国粹比内地人做的好,因为他们喜欢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最早把二胡用于电视剧背景音乐的也许就是他们,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铁血丹心》乐曲,也许很多人根本没感觉到二胡,但是已经被感染了。
贾鹏芳
说起创新,当年内地也很刮了两场风,典型的要数"女子十二乐坊"。当时我们在新华书店发现女子十二乐坊的《奇迹》光盘,简直就是发现了宝,在家里一看再看。我丈夫一向把我们听音乐斥为无聊,也竟然被俘虏,在我们一叠声的"快来看!"里走来坐下了,没有再走开,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美女,既可以拉二胡,又可以演奏独弦琴,立刻就给她起名"狐狸",每当她出场,他就大呼小叫"狐狸!狐狸!""我喜欢狐狸!""狐狸最漂亮!"其实那里的每位都很漂亮,而且都是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南京艺术学院挑出来的,全部演奏民族乐器,尤其出彩的是,她们的着装非常独特,打破了民乐一贯墨守成规的舞台风格。既眩目又保守的衣服,还有每个演奏者头上的发卡,都给人一种美感,演奏当然也非常好,原来民乐也需要包装,民乐也可以这样哗众。我们得到这张光盘,简直不知道要向谁炫耀为好,恰好那时我们厂里来了一个老外亚努,于是我送一张光盘给他,自豪地想:"看看咱们的乐器吧!看看咱们的美女吧!"还有是因为那张光盘仅八元钱。大半年后,亚努又来了,进门和大家打完招呼,就手忙脚乱从包里拿出两盒巧克力,送到我手上。一张以二胡为主打的民乐光盘让亚努这样郑重其事,确实让我和孩子开心了好久。
我丈夫后来又回归本性,不再听音乐,所以我们又清醒了:《奇迹》俘虏了他,归根到底是美女俘虏了他,而非民乐。这让我们有些忿忿然,难免冷嘲热讽,他非常原谅自己:"漂亮谁不喜欢?"又诚恳地补充说:"黑风小老师也挺帅噢!"是他给二胡老师起的绰号。这个观点被我们一致赞同,于是话题就被他转移了。"这么多年,我见到的最帅的两个人,一个是二胡老师,一个是明达广告公司老板吴伟,"我告诉他们:"吴伟也很帅。"
有一次税务来查账,吴伟斜坐在办公桌后面,戴一副大眼镜,穿一双油黑发亮的皮拖鞋,跷起二郎腿,脚趾的高度几乎超过老板桌,税务进来,他不紧不慢,等人家欣赏完他的完美造型,才慢慢站起来:"我正在看《三生三世》,那个......"他把《三生三世》的演员评价一通,那个作派,简直就是黑社会老大,不过除了许文强,还没见过哪个老大这么帅的。
"虽然他们俩都比的上韩剧男主角,可是还是老师更帅一点,好像老师的眼睛更亮,老师更庄重,更具有自然的风度,......也许是因为老师和音乐在一起,吴伟是和钱在一起。"我猜测说。
不知道音乐是不是真的有美容的功效。
其实听二胡曲也并不全是开心,贾鹏芳的二胡曲让我胃痛,也还是要听。他到日本去发展,终于红了,而且红了好几年还在继续红。我不能理解他,我常常想:他在演奏那些让我胃痛的乐曲的时候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呢?是幸福吧?好像不是;是绝望吧?有点像。然而他又是这样成功,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听者有时候倒真是会绝望,那音乐里有一个世界,无限完美的纯净的世界,即使我失去生命也无法到达,莫明其妙地想哭,又觉得很可笑。嗨,放弃灵魂吧,只用耳朵就足够了。
真要哭,也还是有更多现实的让人哭的东西,那个天才陈军,记得当年开了一场以绿色环保为主题的演奏会,做一个环保宣传员不知感觉如何,我怀疑如果不"以绿色环保为主题",他这个演奏会也不知能不能开起来,单是乐队就要化很多钱吧——我们这些俗人也容易想到钱。中国的民乐也只有自生自灭,难怪高绍青到加拿大去了,贾鹏芳到日本去了,朱昌耀力排众议当什么团长了——连我都不以为然啊,你说你艺术家当什么官?现在知道了,至少出光盘的时候,伴奏可以有免费乐队,所以他出了《台湾民谣》和《世界名曲》,否则也许我还不知道他呢!贾鹏芳也出了N张光盘,高绍青也有声有色了。当然陈军也开演奏会了,在演奏会上如果需要有人站起来大声说:"绿色环保,从我做起!"也请一定为他喝彩吧!因为还有无数个优秀的二胡演奏家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呢,即使捶胸顿足歇斯底里又有谁听得到呢?
高韶青
网上有分析说,美国总有一天会向我们开战,除了正北方向是俄罗斯,我们的其他三个方向全被包围了,到时候我们将毫无还手之力。当年以大英帝国为首的欧洲列强登上美洲大陆的时候,他们也曾被印第安人称为"野蛮人",因为他们"会用冒火的家伙杀人",但是野蛮人最后变成了美国人,美国人后来拍了一部电演《风中奇缘》讲那段故事,故事中酋长的女儿勇敢地踏上英国的土地请求英皇不要以暴力征服自己的部落,——美国人很以自己的祖先自豪,电演里,伦敦街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还出现了莎士比亚,曰:"To be or not to be !"——酋长女儿终于以自己的淳朴和勇敢打动了英皇,于是酋长女儿带着那些文明的英国人(没有带大炮),浩浩荡荡向美洲大陆开去。今天,以美国的武器计,其野蛮程度绝对远远高过当年,再看他们那部电演就知道他们的文明程度也远远高过当年。当我们像南北美洲一样沦为别人的殖民地的时候,我们甚至比印地安人还要不如,对于我们这样一个自动堕落为金钱的奴隶且在拜金过程中失却了本能的智慧的民族,还有什么是值得花费他们一丝尊敬的东西呢?到时候是连这样一部电演也不值得他们拍的。
那个时候即使我们锥心泣血,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人类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我们会生存繁衍下去的,同着这繁衍一起,我们也一定会有一些东西流传下去,不是我们的金钱,也许会有二胡。
王晓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