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第7章：人手足刀尺山水田（孙林）

我和爷爷最后一次合影

在海霞离别父母求学的同时，我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同样的，我的小伙伴也因此不能每天和我一起玩儿了。

说起我的小伙伴，其实只有一位，就是邻居家的小玲，她是我在老家生活期间唯一的玩伴。我之所以会和她玩到一起，也是因为她的姥姥（曾外祖母）和我奶奶总是在一起聊家常的缘故。小玲的姥姥每次来家里都会带着小玲，当然，在没有大人带的情况下，我和小玲也常常互相串门找对方玩。

这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小玲家找她玩，但是她不在，她奶奶说她上学去了。

“上学？什么是上学？”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不解地问。

“上学就是去学文化啊。”小玲奶奶答。

“上学？……文化？……”我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回到家，跟奶奶闹着要上学。当时的我并不懂上学有哪些好处，只是知道上学了就可以和小玲一起玩了。

“好，我带林林去上学啊。”奶奶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身，牵着我出了家门。

奶奶没有带我去学校，而是家门前的菜园子。菜园不大，也就几十平米的样子。对于它的细节，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在它中央有一株落叶松是我印象最深的。它树干笔直，高大挺拔，是菜园中最高的树。看到它，我就会联想起在电视里看到的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我总说这株落叶松就是我家菜园里的纪念碑。

奶奶在菜园里摘了些菜，又牵着我往回走。

“不是要带我去上学吗？”我问奶奶。

奶奶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爹爹快回了，我们去等爹爹，看爹爹今天给林林带么好东西回了。”

这一招果然见效，我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我再次坐到家门口的石墩上，朝河堤公路方向望着，等爷爷出现。这几乎是我每天的例行动作，因为爷爷上班回来的时候，时常会给我带回我爱吃的零食。所以，每天我都会在家门口等爷爷回来，而当爷爷的身影一出现，我便会迎上去，迫不及待地在他手提的菜篮子里寻宝。

但是今天，我没有寻到自己期待的“落口消”或者是巧克力豆，而是两个黄色封皮的薄本子和一支铅笔。我拿着本子和笔，不解地看爷爷。爷爷指着本子封面上的三个大红字说：“这是写字本，爹爹今天来教你写字啊。”说着，爷爷把我带到堂屋的饭桌前，先是用卷笔刀把铅笔削好，然后翻开其中一个本子，在第一行写了八个字：“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然后，逐个教我字的读音和含义，以及怎么写，并要求我反复练习。

补充一下，不是爷爷他们不愿意送我去上学，而是和海霞求学时遇到的情况一样，很少有学校愿意收我这样的学生。另外，他们也担心我在学校成为校园欺凌的标的物。

第一次学写字，新奇感让我很认真地按照爷爷说的做了，于是得到了爷爷的表扬：“嗯，林林儿真不错！好好写，写熟了，爹爹再教你更多的字啊！”爷爷的交代我做到了，但是爷爷却食言了。

这一天，爷爷似乎心情不错，不但给我做了爱吃的汽水肉，还做了红烧肉，我们三口像往常一样围坐在一起共进晚餐。

“哟，这大一碗红烧肉你一哈就吃完了？”奶奶看着一块接一块地把肥肉往嘴里送的爷爷，不禁惊道。

“这还有呢，来，我给你夹。”爷爷以为是奶奶要吃，连忙在碗里给奶奶找肉。

“我哪是要吃啊，你有血压高，吃多了肥肉不好。”奶奶解释。

“哎呀，要死的脚朝天，不死的万万年，不要紧的。”爷爷又抛出了他的名言。

而事实上，就算爷爷想吃瘦肉，也没有啊，因为凭票买回的那点五花肉上的瘦肉本就不宽裕，那是他留着保供我汽水肉用的。遗憾的是，一直被爷爷奶奶宠着，只知爱幼不知尊老的我，根本不会考虑到爷爷奶奶有没有吃的问题。

正说话间，隔壁的孙大伯来串门了。于是，爷爷和他谈起了家常。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爷爷谈兴特别足，从家常谈到了往事，前三十年后四十载，回顾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我和奶奶在一旁听着，不过我听不懂爷爷说的内容，只是知道今天爷爷很高兴，觉得当时的氛围很好。

爷爷聊起来收不住闸，转眼过了晚上十点，我困得不行，于是奶奶就哄着我在后房的床上睡了。但是我感觉没过多久，就被奶奶从睡梦中叫醒了。奶奶慌忙地对我说：“你坐着莫动，你爹爹发了昏，我去叫人啊……”

我被奶奶的话吓到了，连忙向爷爷床上看去，但看不清楚，只听见爷爷嗓子里发出的似咳似喘的声音，我一下哭了。奶奶见状，赶忙到隔壁把刚回去不久准备入睡的孙大伯叫了过来，让他照看着我，自己跑到同村我外婆家求助。

过了大约二十来分钟，奶奶和外婆带着村里诊所的医生回来了。外婆坐到我身边安慰着，奶奶和孙大伯看着医生为爷爷看病。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只听见爷爷的声音渐渐小了，直到再听不见。然后是奶奶哭着向医生道谢，送医生出门。

看到这，我放心了，以为没事了。不一会，我看到奶奶边哭边和孙大伯一起把爷爷往堂屋里抬。当爷爷从我床头经过时，我看到爷爷静静地躺在床单里，就问外婆：“爹爹好了吗？”

但外婆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你爹爹死了！”

“死了!?”这个结果太让我意外了，我的脑海里快速搜索着以前奶奶跟我说过的关于死的描述。不对，奶奶不是说死人很可怕的吗？可是我看爷爷一点也不吓人啊。在此后的两天里，我一次次来到爷爷跟前，近距离地看爷爷。真的，我一点都没有觉得怕，也没有感到悲伤，我感觉爷爷只是在睡觉。

但是，爷爷是真的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让家里人难以接受事实。而我，虽然当时似乎没感没觉，但爷爷对我的好，为我做过的事，对我说过的话，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如今，当我在手机上刷抖音，听小说时，就会想起当年爷爷一直想买个小“三洋”的事；当我坐在60寸的大彩电前看大片时，也会忆起爷爷和邻居们蹭小黑白的情景；而当我学习和工作有所进步时，就很想让爷爷也能看到这一幕。我知道，在他教我“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的时候，一定不会料想到我会有如今婚姻幸福，事业有成的一天。他如果能看到今天的我的样子，一定会高兴万分。

爷爷的猝然离世，结束了我在琴断口四年的生活，我将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同时，又一个人生悲剧也在等待着我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