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兰 你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从小到大，学语文对我来说既轻松又迷惑，轻松是因为我能很快写出符合老师要求的作文，记性又好，迷惑是因为自己在读书的过程中总是产生各种怀疑：难道是我的理解方式错了吗？

例如当时有篇小说，莫泊桑的《项链》，老师说这是讽刺了资产阶级的虚荣和罪恶。但我看着不是啊，虚荣你也有我也有，但女主角最特别的一点是她宁可毁掉自己十年也要赔偿那条项链，哪怕最后得知项链其实是个赝品。

这难道不是“兰尼斯特有债必还”吗？一个人能坚守自己的承诺，哪怕耗费掉整个青春也承受下来，这难道不是一种极高的美德和契约精神吗？女主很可怜，但并不是因为虚荣可怜，相反，她在今天就是一个不会上老赖名单的好人，不拖欠农民工薪水的好老板。

同样的，背诵《木兰辞》，当时我最大的感触，不是花木兰男扮女装拯救国家，男人的事情女人也能办到（因为这在我当时的理念中根本理所当然，从来如此），而是，战争太可怕、太残酷了，年龄已经很大的父亲也要上战场。我直接想到的是杜甫的诗歌，诗人辛辛苦苦攒了些茅草做屋顶，结果被几个小孩嬉笑着抢走了。

当天下令，第二天就要走，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这对我而言，才是最可怕的事情，支离破碎的家庭，疲于争战的世界。

如果问：你觉得中国哪个女人最令我佩服？这导向另一个问题：你认为女性获得何种成就最令人敬佩？我的回答是林巧稚。如果在西方，我最敬佩的女人是圣女贞德。

花木兰是一个英雄故事，如果没有战争，她可能是个意志笃定、很有个性的女人，甚至可能过着平凡的一生；佘太君、穆桂英等英雄女性的命运与之也有相似之处，甚至比花木兰的追求更高、牺牲更大、更具有传奇色彩。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大时代下迫不得已的自强与牺牲，因为她们的命运中还有复仇这一杀伤性更大的元素。

电影《花木兰》

花木兰不是为真理而战，她仅仅是出于对家庭的保护，舍不得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妹，在军营中越战越勇，性别遮掩，好像还有萌生情愫的部分——这就很有助于理解为什么迪士尼选择了她。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想象中一个故事该有的样子：亚裔、动作、为了最简单的理由——家庭而战，冒险中混合了性别游戏（跟《梁祝》类似），最后建功立业。可能对于非中国的观众而言，这就是难度最恰到好处的女性主题故事。迪士尼画出越来越强的女主角，抛出越来越多跟多元性别性向的议题，既然《黑豹》票房大收，还能讨好广泛中国观众的《花木兰》又有何不可呢？毕竟大多数欧美观众连《三国演义》都看不懂。

花木兰的故事当时在我心里留下的是两个元素：1、战争的可怕，国家徭役的残暴，家庭和人命在大时代下如同蝼蚁；2.浪漫奇缘。我常在家里说自己以后要出家，但不想去尼姑庵，想去和尚庙，被丈夫嘲讽是想有第二春。但平心而论，我是真的不喜欢和太多女人相处，能想到最大的惩罚就是移民女儿国。而木兰当时可以跟那么多男人一起在沙场奋战，在还是少年的我心里，那是多么激动啊：可以和男人们一起工作，还有机会遇到心仪的人。

然而我也就是想想，而木兰是被迫选择替父从军，但无论如何，这个英雄在中国历史中远远算不上顶级的那种。也许是我年纪大了，更喜欢不那么迪士尼的世界观和写故事方式。

地球已经罕见地和平了一段时间，被徭役（兵役）支配的恐惧已经渐渐淡去，而不知为何，这一直是我不忍看战争片最大的原因，每次看到主角砍死一个又一个人，或者反派炸了一栋大楼，我心里总想的是没名字的那些人就这么白白死了，就像武侠片里在客栈吃饭，菜还没动就被一桌掀翻——非要饿着肚子互砍吗！

如果你进了女性主义研究的门槛，就会发现花木兰是个躲不过的案例，无论是诗歌、传说还是电影，你用多高深的道理去解释都行，但这在我看来都没什么突破性新见解。我看到预告片放出之后立刻上了热搜，心中感到的是悲哀。

第一悲哀为我国影视业，因为一些原因，中华民族历史上那么多可以用来拍摄的故事都无法登上银幕。论故事，中国的故事简直是浩瀚如烟，论社会关系、君王更迭、战争、宗族，说实话，没两个国家干得过我们。难道你熟读三国之后还会为《权力的游戏》感到叹服吗？如果你读过《论做首长秘书的艺术》之后，还会给《纸牌屋》9分吗？看了这么多社会新闻，你还会被美国连环杀人案震惊吗？

《为首长服务的艺术》

第二悲哀为迪士尼越发一家独大却趋于保守。一样的故事反复拍，无非是启用了更时髦的真人明星，更好的科技，但这些故事是要尝试去纠正什么吗？跟《新华字典》一样需要及时翻新吗？动画片体现了好莱坞工业的尖端技术，但实质精神是从固有世界中彻底解放出来，绽放出惊人的想象力。恕我直言，老迪士尼时期的米老鼠系列，华纳的猫和老鼠系列，其惊人的节奏感、丰富的动作想象力，至今都无可匹敌。

那是一个动画片能够拥有独特动作节奏的时期，而真人动画更多要符合现实物理定律，汤姆猫急刹车把地板摩擦出火花的可能性再也没有了。《狮子王》里动物们奇特而夸张的舞动节奏、恢弘的场景一旦真人化，我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是不是两个电影就原声大碟有区别？

两版《狮子王》

如果不是要教跟电影相关的课程，这些真人化电影我是一个都不会去看的，因为我不需要迪士尼第二遍教我20年前就懂的东西，它新推崇的价值观我也早就了解。

我儿子今年6岁，至今他最喜欢的动画电影第一名是几十年前拍摄的国产动画片《大闹天宫》，第二名是《赛车总动员》，虽然他看画品位很差，但对动画片精髓的了解可以说是很高级、很到位了。

“飞翔”的条件很苛刻，就像只有剧场才能让观众接受各种假定性一样。动画片的本质是“飞翔”，真人动画无法做到，《花木兰》能在社交媒体火成这样，要么是咱们真没啥话题能聊、没啥片子能看了，要么就是迪士尼钱太多，公关做到无孔不入。

我要再去复习一下《父与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