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学写作114：第41回④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众人离开拢翠庵，贾母因为觉得“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着薛姨妈去吃酒，自己去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竹椅小轿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自己跟李纨和众丫鬟婆子“围随去了”。薛姨妈也跟众人告辞，回家休息。“王夫人打发文官等人出去，将攒盒散给众丫鬟婆子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他捶着腿”，吩咐身边的人道：“老太太那边醒了，你们就来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
第四十一回写到这里，“刘姥姥逛大观园”这场热闹，已经接近尾声。贾母乏倦去李纨处歇息，薛姨妈辞行回家，王夫人也终于放松下来，不必再绷紧神经思前想后地忙着照应老太太。曹师先安排王夫人打发文官等人出去、散发攒盒点心，做好善后工作，然后用“随便歪在”榻上、命人捶腿、吩咐交代注意事项，“说着也歪着睡着了”一连串的动作和状态描述，精准还原王夫人的疲累不堪。
长辈们先后离开，各自安歇，“于是众人方散出来”。
曹师在此处安排了一组远摄镜头，将山石、草地、绿树、碧水和人物全部收入同一幅画面：“宝玉、湘云等看着丫鬟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树的，也有傍着水的，到也十分热闹。”读《红楼梦》越多，越感觉曹师极其擅长绘画，或许对于“吴门画派”有很深的研究，《红》书中很多章节的群像描写部分，读来犹如面前徐徐展开一幅生活气息浓厚的水墨画卷，一不小心，读者就会被带入画面。
没过一会儿，鸳鸯又走过来，“要带着刘姥姥各处曠曠”。从时间顺序来看，这显然是贾母的安排。
贾母离开之后，刘姥姥的身份由老太太的贵客，彻底沦为众人眼里的玩具。第四十一回由此进入最后一个场景：“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归入贾府气运线。
这个场景中，曹师按照时空顺序，先写了省亲别墅的牌坊，再写刘姥姥内急，最后才写刘姥姥迷路误入怡红院，终被袭卿“解救”。
一群人带着刘姥姥先“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曹师以刘姥姥的一句“嗳哟，这里还有个大庙呢！”开篇，安排刘姥姥“爬下磕头”，引得“众人笑湾了腰”，再继续写刘姥姥见众人笑自己，就说道：“笑什么，这牌楼上的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继续笑：“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着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个大字！”众人笑的拍手打掌。
这段文字作为开篇，顺利完成了场景过渡，成功地将刘姥姥这颗“开心果”，从屋内的酒席宴上转移到大观园内各处景点。刘姥姥的台词，尤其关于大庙、牌楼、庙宇、“玉皇宝殿”的这一段，看起来更像是一种预示线索的文字游戏。曹师在全书中隐去了太多的地名、人名，这一部分文字看起来似乎是想隐晦地留下线索，以便后人考证。
接下来的故事设定，是刘姥姥醉酒“闯祸”，误入怡红院，并且在宝玉同学的床榻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曹师先写众人“还要拿他取笑时”，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中衣。”这一段文字栩栩如生。人有三急，内急古往今来一模一样。
众人又是笑，又忙喝到“这里使不得！”于是，安排一个婆子带刘姥姥去如厕。那婆子只给刘姥姥指示了地点，自己便转身走开去歇息。婆子离开，才可以顺利展开后续情节。这种设计，合情合理。
曹师随即把视角再度切换到刘姥姥身上。先写刘姥姥因为喝了酒，“脾气不与黄酒相宜，且又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因发渴，多喝了几杯茶，不免通泄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再写刘姥姥出厕之后，“酒被风禁，且又年迈之人，蹲了半日忽一起来，只觉眼花头眩，辨不出路迳。”因此，“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一路去的了。”
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写到这儿，曹师已经把刘姥姥迷路的“前因”交代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写“迷路”的后果。
刘姥姥穿过一道被自己认作“扁豆架子”的花障，进了一个月洞门，又穿过一带水池，顺着石子甬路，转了两个湾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
这一段，是介绍怡红院布局的刘姥姥醉酒版。醉眼惺忪看世界，文字平白简约，同样流畅自然。
刘姥姥进屋之后曹师用墨极多，各种趣事匪夷所思，文笔细腻传神，曹师在这一段的空间想象能力，再次令人叹为观止。限于篇幅，此处不再一一列举分析。曹师刘姥姥设计了画轴女孩儿、葱绿撒花软帘、四面玲珑墙壁、碧绿凿花地砖、雕空紫檀板壁穿衣镜等微场景之后，直到“其力巧合，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便见到了“一副最精致的床帐”。
在刘姥姥的词汇中，“最”就是形容质量的顶格上限，只能以一个“最”字来表达。眼下是刘姥姥的视角，语言和文字就必须符合刘姥姥的身份。这一段刘姥姥的独角戏中，曹师完美还原了刘姥姥的生活习惯、口语、动作、眼界，甚至语言及行为模式，给萧遥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刘姥姥看见床帐之后，由于“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便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这一段文字，与前面王夫人睡着的一段，有异曲同工之妙。
刘姥姥睡着，这条线索便暂时搁置，曹师继续描写原本在刘姥姥周围的人物：板儿和盼着刘姥姥回来继续表演的众人。大家“等他不见，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别是吊在茅坑里了，快叫人去瞧瞧。”。虽说刘姥姥不在场，但并不妨碍大家继续以她为话题消遣取乐。另外，从这段文字中意外发现“吊茅坑里“这句俗语的出处，算是意外收获。从这些沿用至今的词句，可见曹师前无古人的遣词造句能力。
”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才站出来“度其道路”，猜测刘姥姥肯定是喝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接着又分析了刘姥姥走各种路线可能出现的情况，最后不放心道：“我且瞧瞧去。”按照袭人的想法，假若刘姥姥进了”花障子“，那就是最安全的路径。因为怡红院里留守的小丫头们一定会拦住刘姥姥，不可能出问题。以袭人的身份，这是正常的思维逻辑。
袭人一面想着，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结果发现“几个看屋子的小丫头已经偷空顽去了”，家里竟然没人。曹师的这种安排，一举两得：一是为读者解惑----刘姥姥之所以能顺利进入宝玉卧房，是因为看家的小丫头们擅离职守；二是暗示下人们越发肆无忌惮，得空就“顽去了”，整个内宅管理混乱，贾府气运颓势已现。
袭人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到了“鼾声如雷”，忙进来，“只闻得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慌的忙赶上来，将他推醒。曹师连用两个”忙“字，突出袭人发现刘姥姥后的紧张和焦灼。“扎手舞脚”，同样是极为形象的修饰词语。曹师分别从声音、嗅觉、视觉三个方面，以袭人视角重现刘姥姥醉卧怡红院的憨态和丑态。这种组合手法，效果惊艳，建议感兴趣的读者朋友们多学多练，争取融会贯通。
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好向刘姥姥摇手，不令他说话，自己赶紧熏香善后，同时安慰刘姥姥“不相干，有我呢。你只说你醉了，在外头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你随我出来。”这里的细节描写，重点仍是表现袭人的温和与宽容。收拾停当，袭人领着刘姥姥出来，到了小丫头们的房中，“又与他两碗茶吃”，刘姥姥才觉得酒醒了，就问刚才自己去的是哪位“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卿笑道“这个是宝二爷的卧房”，一句话唬得刘姥姥“不敢作声"。
这个小段落，一方面写出宝玉同学的卧房极其精致；一方面表现袭人凡事知道替别人考虑，心地善良。表面上，刘姥姥是这个场景的绝对主角，但从实际效果来看，刘姥姥不过是曹师手中用来刻画人物的重要道具。《红楼梦》中的世界，角色、场景、线索纷繁演变，点线面纵横交织，作者的真实意图像洋葱一样，被层层文字严密包裹。不同的人生阅历、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切入点或打开方式，读者往往会感受到迥异的阅读体验。这正是《红》书的魅力所在。
袭人”带他从前头出去“，见到众人，只说刘姥姥在草地下睡着了。”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刘姥姥给所有人带来了欢乐，但贾府众人其实并没有谁是发自内心地关心她。一场热闹，终于降下帷幕，曹师以这种落寞的、克制的笔触，结束了第四十一回的全部场景。刘姥姥做为大观园的第一位外宾，亲身体验了贾府的日常起居、居住环境和生活质量，为其后文挺身而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