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名家随笔散文:某村及其居民(下)
本文原载《野草》第5卷第5期(1943年6月出版)。
可是,当心一点,走在树林之中,应该注意到拉扯在树干上的铁线,因为那是警铃的线,不能随便拉动的。再有,你如果偶然发现一棵松树的树干异样的光滑和平直,因而用手去抚摸它,仰头作进一步欣赏时,你一定会遇到在离地一丈多高的树梢间,正有一个人低头对你微笑。你不必害怕,这是主人派他们升高瞭望的——是村庄的哨兵。
自然,说到这里,我若是再不说明这村庄位置在什么地方,又为什么要如此戒备的话,你们将以为我是在构造一个离奇的场面,故意来耸动别人的听闻了。
一些也不是假造的,这个村庄的确是如此之森严壮丽而又诡谲莫测的。村中的先人们,在百年前曾随着李鸿章打过“太平天国”,他们都是“淮军”的主要人物。当满清的主子“论功行赏”时,他们不但受到“加官晋爵”的荣耀,而且还受领一块“封地”——这便是我上面所说的那个村庄的由来。现在,这个村庄仍躺在江淮之间的那块沃野上。
应该说是我的遗憾吧,当我来拜访这堂皇的村庄时,它的堂皇已成为古塔上的一块金瓦,发霉而且褪色了。我所看到的是那些给历史的烟尘薰黑了的建筑,以及和建筑同样陈旧了的人们。一切都是褪色了的,只是幽深的气氛更其幽深了。
仅存的一个老主人,是那位“征洪”的将军的儿子,现在像幽灵一样的蜷伏在他的卧室中。然而,他的快乐与愤怒,还是可以使全村的子弟们高兴与害怕的。这位老主人,轻易是不见人的,我只是在他们家族的大宴会中,看到过他一次。他苍白的脸,银白的须眉,高而瘦的身躯,摇晃着有如风中的枯树,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我从他的形态上,读完了他们家族兴衰史的重要的一页。
老主人有一个怪癖,喜欢在半夜里去到他的卧室的对房,常常走进房去,关上房门,独个儿在里面喃喃自语的经过几个小时,到天亮了才泪眼模糊地走了出来。家人都说他是去诵经的,子孙们并且以此赞美着他。我却有点怀疑,因为那所屋子里面没有佛像、没有经文,设置一如普通的卧室,只是无人居住,而且老主人不许任何人走进那间房,窥视是绝对不宽恕的。
我由他的曾孙的率领,曾在一个清晨冒险去侦察了一次,那位叛逆的曾孙告诉我,这是一个家族之间的秘密:老主人在五十年前,就是在那间屋子里,杀死过他的长子和他最爱的一个小妾。这自然是一个绝大的创伤,五十年的光阴都没有冲淡他的记忆。我听了这个故事,想象在半夜里的喃喃独语,对那间古屋不禁生出畏惧来。
还有一个屋子,在后园隔墙的地方,像孤岛似的漂泊在整个庄宅的位列之外,屋的四面尽是树,短墙外是护庄河,河那边是高大而多姿的紫薇山,风景好,并且肃静。我曾向主人提出要求,希望住进去。但是主人用有礼貌的态度劝阻我,说他不愿意客人受如此冷落的款待,而且安全也是他所不能不顾虑到的。
又是那位叛逆的曾孙告诉我,那座独立的屋子是“惩罚的屋子”,一切违犯了家规的人,一切缴纳粮赋不能满足主人或者管家心意的人,都得送到那里受惩罚。其实是刑场,因为有许多人的生命是因此而结束在那里的。的确距离是遥远的,呼喊不易透过墙壁,更不易透过密密的树林。我看到那些被蔓草封蔽的小径,我知道彼端有一所凶屋。
庄内的居民,他们有一个值得赞叹和值得怜悯的德性:他们太容易满足,他们的痛苦很短暂,因此他们都快乐地陶醉在任何一件细小的幸福中。譬如像年长的主人们,有些在茶与烟的伤害中寻找乐趣,有些在鞭挞咒骂别人中得到发泄,有些以多得一担谷为满足,有些在渔猎妇人中消耗自己的生命;女主人们,以多听好话为荣,以饶舌和嫉妒来滋养日渐枯萎的生命,以责备别人而自己却放浪形骸为高贵。这许多人,和这一个村庄的气息是一般的灰暗。
然而,幽灵似的祖父,只能在半夜喃喃独语;古老的建筑不比青山更能耐久,时光也使它衰老了。在这些腐草与萤火虫的村庄与居民中间,一些痛苦的灵魂在受着煎熬。他们憎恨,他们咬得牙齿吱吱作响的怒目而视,他们企盼着火、风、大水,以及一切可以毁灭掉这村庄的东西,自然也有些愿意首先毁灭掉自己的善良的灵魂。
那叛逆的曾孙,应该是这村庄中最幸福的人。他说从来不愤怒,从来不悲哀。他为了证实他说话的诚实与有理,他领我到大厅上去看一件东西。那是一块匾额,是哪位“大清皇帝”的恩赐,上面叙述了这村庄祖先怎样为帝国服务,又怎样为皇上所依赖。匾额的当中是四个大字,用金箔贴成的四个字。我们看过这块匾额,他告诉我:村庄的命运正如同这块匾,金箔脱落了,就显出它的寒伧。而这种命运又怎能逃过呢?
抱歉得很,当我离去这村庄时,我回头抛下一个祝福:愿意走出来的就走出来吧!其余的让他和村庄的毁灭一起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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