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视点|卢惠龙:娄山之子·读罗强烈大娄山系列散文
当数百万年前,那一片由3000万座山构成的高原从海底隆起之时,它就向世界显示出了一种辉煌的生命力量。这就是我们的贵州高原。绝壁如宣言,却又无言地矗立。只有高原的优秀儿女们,才能领悟它的含义。
——罗强烈《我们的高原》
巍巍大娄山,悠悠赤水河。广袤千里,山高水长。大山的皱褶,河水的波浪,孕育了自己的儿子,他长于斯,游于斯,恋于斯。无论到了天涯海角,多少故乡事,万千入梦来,他念兹在兹,骨肉相连的黔北,是他终生的襁褓,是他割不断的地域情缘。
大娄山,作为贵州的具象,被罗强烈作为散文的文学背景。娄山持了生命的护照,成规模地进入他的文本,传达的是他的艺术真实,这里,想象和虚构是超越局限的手段,进而形成他的艺术文体,在文学上留下一个独立的身影。
他的大娄山系列,描摹乡村生命形态的美丽,人与自然和谐共存,本于自然,回归自然。“娄山”代表健康、完善的人性,而在大娄山的叙述中顽强地捍卫内心的领地,这是他的散文题旨所在。
大娄山,有他难忘的独特景致。“我坐在故乡的冬水田边,与冬水田中那只苍鹭构成了一种境界。”这是他的《冬水田》的开篇。“苍鹭轻盈的步子显得非常从容、优雅和高贵。我便和时间一起停下来,凝视着冬水田中的苍鹭。”“传说它们守候着一个神话之约——从此,故乡苍鹭的耐心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种境界,是超越自然真实的局限,写出一个具有境界功能的文学故乡。
大娄山,不仅有热烈的山花、缤纷的飞鸟、绚丽的野果,还有他沉迷的萤火河。他在《萤火河》中写道,在没有风的沉闷夏夜,从屋角飞过一只萤火虫,就像清风一样吹动了少年的思绪。每年夏日的某一天,小小的萤火虫,穿过微茫的夜色,一只一只地向山谷飞来了,十只百只,千只万只……积起一条厚厚的光带,一会儿就像明亮的河水一样从谷底往上涌,先是漫过石头、漫过野草、漫过树梢,最后漫过我们的少年。——少年披一身萤光,通体透明地站在那条魔术般呈现出来的萤火河中。
这米粒般的萤火虫,魔幻般化为萤火河,这是大娄山赐给他的观察起点,想象起点。
大娄山,有他少年第一次朦胧的心动。《故乡的女孩》,是这样描述的:当年故乡的小河边也是杨柳依依,夕阳的逆光照在杨柳枝上,我和迷娘就在这样的河边清洗衣裳。故乡的少女盘着长发,绾着袖子和裤管,弯着身子在小河边清洗衣裳,结实的乳房与丰满的臀部,把人体曲线的美丽推演到极致;她一脸的异彩,两眼的流光,好像在诉说着什么,似有若无,却又恰到好处。她脸上那层细细的绒毛,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亮、温软如诗——那种如梦似幻的少女绒毛,轻轻地撩起一位少年的心思,从生理和心理上激起男人意识。十二三岁故乡少女的纯粹与美丽,是《洛丽塔》的生命之光,于是有了种种美好的愿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抽足复入,已非前水……当年的迷娘已成故乡杨柳叶上的一颗露珠,如果我们现在走回对方,彼此身上几十年的风尘,都会碰掉那颗美丽的露珠。
罗强烈与洛丽塔的关系,就是他与故乡的关系。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他和故乡之间,就一天天地生长出循环往复的时间与层层叠叠的空间,形成一段长长的、厚厚的时空距离和心理距离,使他的“回乡努力”显得扑朔迷离和诗意弥漫。他清楚,完全真实的娄山永远无法还原,他对娄山写实,建筑人性的神庙。娄山是他记忆最活跃、最拥挤的区域。娄山是一口深井,所有景致、人物都在这口深井之中,并且不确定地闪烁。正是个体生命和娄山的交融,才有闪烁记忆的散文。——应该说,这是一个迷人的文学主题。
罗强烈无论走到哪里,大山小川,始终是他手心的一缕缕肌纹,一往情深,偕他长在。这份意趣,不囿于地缘亲近性,进而形成命运派定的一份故乡血性,化为恋母式情结。其中也蕴含着他对故乡与他乡、此岸与彼岸的哲学、美学思辨。
散文是大地的原生形态。罗强烈的散文中,宏大到大娄山的葳蕤,微小到米粒般的萤火虫,他尽收眼底,植根内心,情有独钟。他说,在我们大娄山中,天远地阔,岭峻山崇,足以让少年终生翻越。山那边有什么吸引少年呢?也许少年以为是他从书上雪泥鸿爪读来的那个世界,就在遥远的山那边。这份少年的好奇,包含着地理和精神层面的双向往返,是人生的一种大回旋,是时刻照亮内心的灯盏,使他一生怀了热爱,怀了温婉。大娄山就成了跟随他一生的一杯手上暖暖的春茶。
罗强烈的散文笔触,细腻,精致,富于诗意。大娄山一切皆有灵性,“神性”,这正是处于地域边缘中沉静的生命力量。它始终有自己的一份文明,一份传统,为其他地域所不能混淆。这份由地域、语言、生活方式、心理素质,构成的独特文化形态,常青常绿。在回忆大娄山的叙述中,他以最平凡的视角,平视宁静而秀美的乡土,呈现种种率真淳朴的风土人情、真实厚重的百姓生活,斑斓多姿的生活图景。因此,是智慧的文体,自由的品质,民间的叙事。
罗强烈的笔触没有在山光水色的原生状态上止步。他说,散文是个体生命对行进着的“人事”的一种感悟,散文对“人事”又有什么样的理解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有这种“理解”——一种在“人事”中感悟的智慧。所以他把散文看成一种“智慧的文体”。他随时流露他深沉的思考,表现一种大娄山人生命的力度。
罗强烈在《唱山歌》中写道,在我们大娄山中,孤独的行旅者大有人在,而且他们往往都是成年男子,肩膀上挑着全家的生活重担。大山空旷悠远,路途艰难漫长,或为了提神解乏,或为了找乐壮胆,心中对生活的叹息、对世事的感慨、对情人的思念……都会在此时化为山歌。我认为,我们大娄山还有一个唱山歌的地理文化原因:大山沉默,人也沉默,如果时间太久,人便对抗不过大山,会有一种被环境窒息和消解的压抑;此时,一声山歌从胸腔飞出,方能一吐压抑,向大自然证明着人的生命野性。
这分明是表达一种珍贵的“生存的坚韧”。
《入骨的冬天》,他写大自然的形销骨立。天地枯索,山石坚硬;漫山遍岭的树枝上都挂满了冰凌,山风撒野地闯来,摇晃着残存的老叶叮叮当当,此时的铁干铜枝,却更能显示出一种生命的力量。泥土之下,根们正在进行生存的挣扎。地老天荒,水瘦山寒,冬天的大自然有如一位青筋暴绽的老人,经历了时光的磨练,岁月的镂刻,反而像了那匹骨瘦如铜的老马。在那崇山峻岭中,我听到了冬天的阵痛犹如金属的撕裂,春天的身影却在这剌耳的声音中,带着母腹的血光来临了。
这样的散文,具有一种整体效果上的广度与深度,对散文常见的轻飘与单薄自然是一种突破。
《废墟》,同样充满力道。从峡谷中反射上来的夕阳,像殷红的鲜血一样笼罩着半边山废墟。泥墙经长年的雨水浇淋已经坍塌颓败;房檩和廊柱经岁月的风吹日晒也早失去原来的支撑风骨;至于椽子和茅草之类零件,已经能够在我的触摸下碎灭成灰,它们的边缘和缝隙间还残留着当年柴火熏黑的痕迹;野草和藤蔓在这里疯长,那种在秋风中绽开的芭茅一网一网的,像云雾一样苍白而悠闲;如果我们把土地上的野草和藤蔓排除出去,复原成当年人工种植的高粱,那种可以酿造茅台酒和郎酒的红缨子高粱,漫坡火红而浪漫的红高粱又将是怎样一番富有诗意的情景?
罗强烈作为一个散文家,对历史文化作深刻的思考,对自己脚下的土地作深层的挖掘,大娄山的宝藏是无限的,他的散文作品也闪烁民族和地域之光。他的文采、功力、哲思、底气和掩抑不住的生命活力都与大娄山紧紧连缀,显现一种浓厚的时代语境。他心“沉”民间,具有纯正的文化和审美根基。
他还有《酒与山寨》《太阳雨》《公路与盐》《空手场》《故乡的罐儿茶》《故乡的葬礼》《山中的路》《妈妈与孩子》以及《祖母的两棵树》等等篇什,张弛有度,娴熟干练:氤氲诗意的芬芳,弥漫情感的温馨,表达了一种兼爱意志。
经历孕育出意象,意象使经历闪光。既是对乡土的一种深刻的热爱,表达他的乡土情怀,又不乏某种追溯,深沉深邃,张力十足,谈锋犀利,见解新颖,他努力寻找故乡精神归属。
文/卢惠龙
文字编辑/邱奕
视觉编辑/赵相康
编审/李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