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溪·散文|觅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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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鸣(德阳)
时光的身影如此匆匆。立春过来,才多大一阵工夫呢,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时令的脚印一个紧趟着一个,转眼间,就踅到了夏的门楣边上。
早先的几天里,都还是“姹紫嫣红开遍”的良辰美景啊。满世界花事欣荣,锦瑟繁华,犹如一场浩然盛大的时装秀,众皆赏心乐事,沉醉不知归路。
忽然间,虚无里如同有隐形的大手凌空一挥,舞台上热闹的鼓乐戛然而止,霓虹的追灯骤然黯淡,满台缤纷争艳的花仙子们随之齐刷刷谢幕,悄然隐去飘逸的身形。
就这样,花事荼靡了。无论舍与不舍,送与不送,几场风雨后,春,终究是要归去了。
情至于此,古往今来,多少人因之触目伤怀,惜春、叹春、伤春情愫油然而生。唐代那位身栖秋风破庐还牵念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旷达诗圣杜夫子,面对花败春衰景象,会不禁忧郁地吟哦:“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红楼梦》潇湘馆里多愁善感的娇弱丽人黛玉,更是情殇至痴,竟然携了花篮、花锄和一柄小帚,独自含了悲凉,去溪畔桃林边掘冢葬花。就连宋朝官至宰相、胸怀社稷的大家名儒王安石,也深为伤春情绪所困,怅然扼腕叹息:“春去自应无觅处,可怜多少惜花人。”
其实,四时更迭,是万象轮回、天道行健的轨迹。世人理当坦然受纳顺势。季节转换时,引发心绪仄出几丝涟漪也在情理中,但却没有必要过分凄惶悲慽。
花谢春归,不是消亡与灭绝。是大千世界生机的勃动和嬗变,是纷繁的生命在涅槃蜕生,莘莘芥子在作奇妙异幻的舞蹈。春,既是归去,必然有踪可寻,就看我们是否能沉淀一颗寻常心,舒展视野去达观地追觅。
譬如,你抬起头,往那粉朵褪尽的千木万树上仔细端详:落红后,枝头不是空了虚了残了败了,而是更迭成另一种风情的繁荣。“红瘦”过后,“绿肥”正当时令。
那些大大小小形状千奇的叶片,被明媚的阳光镀成层层叠叠的翡翠,挤挤搡搡地缀满每一根枝条,浓郁得几乎要滴翠了。花影虽然消逝,可是一蒂蒂花托还在呢。
它们的手心里紧攥着一颗颗珠子,那是花魂修成的灵果。一枚枚滴溜的小圆团,起先是跟叶片同样的青绿,几经雨露阳光的催熟,便长成各显魅惑的巧样——有点女大十八变的意思。
樱桃总是抢着早熟的。一颗颗,一串串,像珍珠,似玛瑙,晶莹剔透地在枝叶间闪烁。一些鸟儿从云天里翩跹而来,栖上枝头美滋滋地啄珠衔玉。这样的天馐,任云中君优先品尝是理所当然的。余下的方才由人们小心翼翼釆摘了,盛在竹篮盘盏里。捧着颗颗璀璨的玑珠,爰怜地看了又看,竟有些不忍下口。
枇杷和杏子也赶着暮春甜熟了。它们彼此长相有几分撞脸,都是一副橙黄色的皮面和心瓤。细微的区别仅在于枇杷是敦实的圆乎脸,杏儿生了个巧致的尖下颏。
桃子坠在枝头,懒懒地生长着。它像是不肯轻易长大的孩子,非要磨蹭到入夏好一阵子才下树。我疑心这些猴皮的桃儿在青春期里偷着酗酒,如若不然,成年后,它们为何面颊上总会浮上团团红晕,一副醉意酣然的模样?
还有呢,还有那么多数不尽、看不完的果子,都在落花后的托蒂上枕着花仙子离别时的殷切期冀,继续着它们生生不息的成长梦想。那些李、枣、梨、柿、栗、柚桔、菠萝、葡萄等,它们在将来的时日里,会源源不断地给人们和别的生灵呈奉上百般风味的甘美与香甜。
再把目光延伸到广袤的田野里看看吧。农家的屋前房后,一片片清溪萦绕的菜畦,在这季节交替的时候,花与果竟然当仁不让地并生着。
青的黄瓜、绿的扁豆、紫的茄子、白玉样的苦瓜、红灯笼般的西红柿,在厢垄上长着,竹架子上挂着,身子头里一概地还顶着一朵花。直到这些瓜果们一日日长得英姿勃发了,那些花儿才依依不舍地最终谢去。
这情景,颇有点像我们平时在都市里常见的一种景象:身边儿女已是青葱婷袅了,做母亲的还是那样忘情地花枝招展。母子紧紧依傍在一起,总是企望尽量多共享一段美好的生命行程。
连畴的大田此刻有些寂寥。油菜花缷去满身黄金甲以后,那些欣慕的踏春赏花人和曾经甜言蜜语嘤嗡于花田的蜜蜂们一并杳然遁去,唯余其貌不扬的油菜杆荚,枝枝蔓蔓地在田间相互攀扶蓬立。
小麦更是早过了扬花期,麦穗们正由青转黄,在惠风里轻轻摇晃着脑袋,彼此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悄悄话。然而,这份清孤是短暂的,本质上是一种积蓄和酝酿。
再过不出一月,你来看看吧,每一方田块都将上演丰收的舞蹈。农人们挥舞银镰,刈麦秸割菜杆,然后脱粒翻晒,碾粉榨油。同时起更摸黑腾地翻耕,引水打田,赶着芒种时令把嫩绿的稻秧织入泥水中,为下一轮农季开启新生的序幕。
这一阵,田野里每个人影都是十分忙碌和辛苦的,但忙碌和辛苦中却充满着农人的欢声笑语。艳阳下,空气里终日流淌着一些浓浓的气息——不再是春暧花开的那一抹旖旎芬芳,而是劳动者们饱绽着勤苦与幸福的灿烂汗花之香。
其间,还间杂着油坊榨油时溢出的扑鼻稣心的缕缕异香,以及新麦面发酵后蒸腾出笼的硕大馒头诱人爽口的清香。
谁道春归无觅处,却是转入此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