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余华 讲述 始于金刚怒目 终于菩萨低眉
《第七天》:余华,讲述,始于金刚怒目,终于菩萨低眉
在书写绝望这件事上,谁也比不过余华,他写“活着”,其实是写“生不如死”,这次他写“死了”,有“虽死犹生”的成分,终归还是“死不得其所”。《第七天》以《旧约》一句话为卷首语,书中那个“死无葬身之地”有青草遍地,有树木茂盛,依稀有但丁《神曲》里地狱边缘芳草地的影子。
余华的重点不在“第七日”,而在“上帝安息了”。启蒙思想家曾认为,上帝只管拧紧宇宙的发条,然后袖手旁观;后现代的思想者更是悲观,他们认为上帝随便地掷着骰子,淡定地剪着指甲,任由人间混账到这样的程度,激进者恨不能推倒重建,如愤怒的先知所说,“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余华笔下的死后世界离传统太远,离现实太近。如果说,释道的阴间寄托着人们对“最终公义”的期望,果报轮回,报应不爽,那么在余华这里,死后世界与生前世界别无二致,权与钱依然划分着社会等级,甚至房地产都依然兴旺,有墓地的魂灵可以前往“安息之地”,这阴间与阳间一样令人绝望。
在我看来,《第七天》贴着异域圣经的小标签、打着本土风俗的小旗号,其实都是暗渡陈仓。它不是政治寓言式的,也不是魔幻主义的,归根结底,它就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余华在一次采访中说,《第七天》是他“距离社会现实最近的一次写作”,强拆、袭警、弃婴、车祸、冤死、卖肾、瞒报、上访、啃老、围观、蚁族、自杀、毒食品、性丑闻,各种死于非命,各种荒唐离奇。
《第七天》里,余华以情动人的功夫依然还在。杨飞与养父杨金彪父子情深的故事,是贯穿小说大部的情节驱动力,也是一串杀伤力极强的催泪炸弹。在深深无底的苦难和绝望里,安排人性的一抹光辉,然后这缕光辉更因背景的沉暗而耀目,这是作家人道主义的选择,冷血还在,热爱长存。
我个人觉得,《第七天》的神来之笔,是对老工人杨金彪的“设计”,他一生善良而勤恳,为曾经“遗弃”养子二十四小时而苛责自己,死于异乡后,为了与养子见上一面,他在殡仪馆当了一名“志愿者”,按照死者的高低贵贱指引坐席。他是那个不平等世界的不自觉维护者。我觉得,如果说作者冲天的愤怒是让我“看到”了中国,那么恰是在这些作者期期艾艾的地方,我“读懂”了中国。
始于金刚怒目,终于菩萨低眉,最是这之间的落差让人扼腕、太息、又感动又无奈。《第七天》远非完满之作,因为有些话不可说,有些话不得不绕着弯说。好在,在文本的含糊矛盾之处,总有一些东西值得琢磨,有些东西,看似在水底,却透过折射,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