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级的教室 三个人一张水泥做的书桌
北极星文学/杜富桂散文选
作者简介：杜富桂，女，汉族，甘肃西和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中华散文精粹》《华夏散文》《中国散文家》《文博》《飞天》等省地县刊物发表，现在甘肃省西和县畜牧局工作。
一个人的《飞天》
文/杜富桂
一年级的教室，三个人一张水泥做的书桌，小朋友们除了背母亲缝制的花布书包之外，还要每人自带一只小板凳。每天上学时带去，放学时带回。如若板凳丢了，就只能蹲在水泥板的课桌前写字了。
我们的班主任是上海人，年轻时来农村支教，就再也没有回去，我们整条街的人，都亲切地称她上海杨老师。她教我们汉语拼音，每一个音调都抑扬顿挫，声音悦耳，极好听。她教我们读课文：“冰雪融化，种子发芽”。她轻轻地读着，我就听到了冰消雪融的声音，听到了苗儿破土而出的吹呼。我对文字的感知，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老师说我的课文背诵得滚瓜烂熟，我听到滚瓜烂熟这个词语时，心里一下子升起了欢腾，绿皮红瓤的大西瓜，手一碰，就裂开口笑了，甜蜜蜜啊，蜜蜜甜。
县城的电影院门前，摆了一溜子书摊。小书摊对于我来说，就是十三大盗的藏宝洞，放学后，我要去少体校训练打乒乓球，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小书摊跟前。有时，我没有钱，就一本本翻着小人书，翻翻又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后，可怜兮兮地看一眼书摊的主人。摆书摊的主人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很多的哥哥，他不会说话，长得却很英俊，他温和地看着我，眼睛很亮很亮，然后，他叽哩哇啦地比画着，我似乎明白了，他是让我放心地看书，钱可以欠着。
我就真的放心地看书了，我的世界就此安静了，我听不见小贩的吆喝声了，我看不到天空最温暖的炊烟和云朵了，我也不知道身旁和我一起看书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等我看完了第三本书，天就要黑了，哑巴哥哥开始收拾他的书摊了，我给他帮忙，把书一本本放到他的木箱子里去，他指指天，指指我，再做出一个比他个头高的人，打我屁股的样子，让我赶紧回家，哑巴哥哥在用他自己的语言告诉我，回家晚了，我要挨揍了。
我抬头看天，晚霞快要消失了，一朵金莲花，盛开在天的边缘。我太高兴了，感觉自己是一只快乐的小麻雀，我一路飞，一路唱，没有人在意麻雀的歌声，我的鞋子破了，脚趾头从鞋洞里露出来，真凉快啊！
回家太晚了，父母问去哪里了？我说去体校打乒乓球了。母亲教育我，要听话，要按时回家。又埋怨我的乒乓球教练，怎么把孩子放得这么晚。
我把头快抵到了饭碗里，隐隐的不安，未被揭穿的侥幸，说谎的羞耻，一齐扑过来讨伐我，我这只快乐的小麻雀，感觉周身的羽毛在一片片脱落，我是丑陋又凌乱的一只鸟。
很快，我上三年级了，哑巴哥哥好像和我已经成了亲人，他书摊上摆着的书，我可以任意看，有钱了，我就给他，没钱了，他也不要。而他比画的语言，我也完全可以看懂了，他要检查我的作业，还要看我的《通家书》，等我把三好学生的奖状拿给他看的时候，他高兴地叽哩哇啦说出了一大段的话，手舞足蹈啊，每一个动作都让我欢欣鼓舞。让我给他守着书摊，他自己跑开了。等他回来，喘着粗气，脸上流着汗水，递给我三本大书，大书的封面上写着《飞天》，印着飘飘的仙女，还有古朴的花朵，翻开书，哑巴哥哥用钢笔写着，奖给三好学生杜秀琴同学。
我高兴傻了，竟不会感谢，看着哑巴哥哥亮亮的眼睛，我想笑，眼睛却含着泪水了。哑巴哥哥的脸上现出了严肃的神色，他指书，指我，做各种手势，我看懂了，他要我好好写作业，作业写完了，才能看《飞天》，他相信，只要我好好念书，等长大了，我的文章一定会刊登在《飞天》上，我笑得眼泪在飞。
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飞天》，那些文章怎么能够那样美，我读到了叫做诗歌的东西。我迷迷糊糊地喜欢着，激动着，心里似乎藏了天大的秘密和惊喜。我暗暗记忆着《飞天》上的一首诗歌：
祈愿
作者：李清风
假如，我以真理为高强度的砂轮
时刻不磨砺带着毛刺的思想
那么，无论给我的是犁，是笔
我都会播一片碧绿，收一片金黄
假如，在足迹纵横的大地之上
我的脚印恪守那大写的人字形状
那么，夜晚无愧于月儿温柔的嘴角
白天，也不怯于太阳犀利的目光
诗句的力量，让我震撼，对热爱的事物炽热的表白，让我好激动。
我深深陷在《飞天》里，书，被我一看再看，边边角角都破损了，我记啊，看啊，抄啊，笑啊，有时，也会泪流满面。一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童年，被《飞天》这本杂志，早早地划上了句号，我思考一些我想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我忧伤着我无法抵达的苦难和痛苦，总之，我对文字有了一种别样的参透和领悟，十几岁的年龄，我的小朋友们都在夏夜的星空下，指天爷，画星星。我却轻轻背诵着莎士比亚的诗句：
半个月亮
我想我看见了
在哪里？在我心灵的
眼睛里
我痴痴地望着夜空，我想，我也看见了，半个月亮，让我欢喜，让我落泪，冥冥之中，我会和这半个月亮一生一世纠缠在一起了。
我上初中了，每一次拿到《飞天》，似乎就能看见敦煌壁画上的仙女们一起向我飞来。我和仙女们一起飞翔，飞翔在驼铃脆响的丝绸之路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络绎不绝的骆驼商队在这漫长的商贸大道上行进，中亚、西亚和欧洲在中国互通往来，腾飞的中国正在把最先进的文化技术传播给世界，又从全世界吸取本土没有的文化和技术，美轮美奂的文化大交流，物质大交换。沉甸甸的《飞天》，让我的心灵穿越了时空，心上的每一峰骆驼的背上都驮上了各色绫罗绸缎，五彩缤纷。
电影院门前摆书摊的地方，修起了长长的一排铺面房，再也不会有小孩子坐在矮凳上读小人书了，我再也没见过哑巴哥哥。每一次想起他，我心里都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和热爱。心里祈祷着，某一日肯定会遇见，遇见时，我就深深给他鞠个躬。
一次都没遇到哑巴哥哥，想到自己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心上就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行，愧疚又难过。而他用手语给我说过的，我的文章有一日也会刊登在《飞天》上的祝福，是一团红色的火焰，在心上一闪，我就无比温暖。
一年年读着《飞天》，我上高中了。学习成绩明显退步到了中游，那样夜以继日读的书，总归用不到数学和物理中去，心一点点灰着，常常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落寞席卷了自己，高考是横在青春面前的一道坎，铜墙铁壁呀，我怎样穿越。轻轻念出的还是《飞天》上读过的诗歌：
一个人仰望蓝天
作者：唐欣
一个人仰望蓝天
蓝天一望无际
蓝天蓝得让人睁不开眼
一个仰望蓝天
就给定在那儿
像一个黑点
所有想法
都烟消云散
一个人仰望蓝天
会望得蓝天不是蓝天
一个人仰望蓝天
先是晕眩
后是茫然
终于莫名其妙想入非非
泪流满面
那时，仰望着蓝天，念着诗句的我，的确已是泪流满面。
在学校里，我已小有名气，是大家传说中的才女，我的作文每每一个教室再换一个教室地传阅着，其文可以与《飞天》杂志上的散文媲美的评语，更是让我心上燃烧的火苗儿乱窜，炽热地烘烤我。我眼睛红了，又想起那个手舞足蹈的人，梦里，我对着他深深地鞠躬，醒了，也不知道他长成了什么样了，也不知道他何以为生。他和我大哥差不多一样大，他也应该娶到和我嫂子一样俊美的媳妇了吧！
我常常一个人仰望着天空，我看着天上的云朵不断地变幻着模样，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一团云变成了衣袂飘飘的飞天仙女，云在牵引我啊，梦在召唤着我。
多少年过去了，依然记得高考落榜之后，我从云端坠落到了尘埃里，脑子里是大片的空白，整个人轻飘飘地，踩在棉花上，踩在虚空里，可是，天离我好远呀，真的好远。
漫长的自学考试，自修着十五门农学课，间或，犒赏自己，慰劳自己的精神大餐，就是去书店里买一本《飞天》杂志。强迫自己记忆着枯燥无味的各种农学知识，却无意就记下了《飞天》中的诗句。拿到农业大学毕业证书的时候，也有多篇散文在各类报纸杂志发表，只是，却始终没有勇气给钟爱的《飞天》，我的《飞天》投去稿子。
某一日，整理书籍，找到了自己多年来摘抄下的读书笔记，很厚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写着《飞天》里的诗歌，散文的好句子。这些年尘封的记忆，都在这本笔记里打开，年少的时光，小人书，哑巴哥哥，《飞天》，所有的故事，敏感，卑微、柔软，温暖。过往种种潮水般向自己涌来。
那些月朗星稀的夜，游走在文字里，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的女子，在二十年之后，留在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依然是一本手抄的笔记，而那笔记，明明就是一个人的《飞天》，翻看着我的笔记，看到自己从《飞天》上摘抄的诗歌；
在拉卜楞寺
作者：尹进强
佛在前面
我们在后面
有很多佛
有很多的我们
走着 走着
佛灯就亮了
走着 走着
酥油花就开了
大夏河啊
你还趴在地上
准备磕一辈子的
长头吗
我读着这首诗的时候，突然就泪流满面了。我看见自己趴在地上，准备磕一辈子的长头。
周应合的散文《牛的心病》里摘抄下的几句话：“一个人与一个人一块生活得久了，心灵就相通了；一个人与一头牛生活的久了，心灵也就相通了，他们的心病也就达到了一致”。我也是一个有心病的人，而我的心病，《飞天》大约也是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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