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故乡的那片天那片地
四月的风吹着高碑寨和西张村。在高碑寨和西张村的正北面,是缓缓流淌的乌石河,河堤上梧桐树淡紫色的花朵已经落尽在尘土里,蒲扇一样大的叶子在新的年轮里又组成一道屏障庇护着乌石河边的生灵。你若站在那蜿蜒的梧桐林中,朝南可以远望见一块块碧绿的、像绸缎光泽般的麦田。风抚摸着它们,它们依偎着风的手,闪着抖动绸缎一般的光,向高高的河堤涌来,又倏然一个折返,摇摆着消失在层层的波浪之间,不见了。
希望在成长
田野的风是有味道的。那味道在稠密的麦叶之间浸润,在明黄浓郁的油菜花里熏染,像是在阳光下酿造了一盏还残留着粮食痕迹的浊酒,有乡间的璞拙,还有似醉的悠然。那风里还有一种温情:它穿过草舍或瓦房上的苔藓,掠过淡淡的炊烟,拂着你的衣袂或裙带,闭上眼,像用母亲从田地里摘得的新棉花摩挲着稚嫩的脸颊。它软软的,暖暖的,还带着眷恋不舍的亲昵,它会让你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想去拥抱它、幻化成它,再和它一起翩翩起舞在轻柔的世界里。
蜜蜂在这个时节不停地忙碌着。农夫为了压榨植物油而种下的油菜开了花,一块块,一片片,风吹过来,浓烈又晃动着人的眼睛。如果没有麦苗的相映,整个人儿都会迷失在那金灿灿的海洋里。那是蜜蜂们不辞劳苦的乐园。同时,那也是我们的乐园——一群破坏者的乐园,伙伴们猫着腰,躲闪着嗡嗡的蜜蜂,在油菜的垅间穿行。或是在一株上找到最稚嫩的茎,撸去叶子当作零食吃,清甜的,带着一点儿油菜特有的气味。那一畦兰花豆何时能采摘呢?它对于我和小伙伴,是那个季节里最后又最好的点心。我们都在盼望,盼望着快一点到来。
金色的海洋
兰花豆绵软的味道还没有淡去,乌石河在五月的清晨里悠悠地向东流淌着。五月的晨光带着些温润把河水染成金黄,晨光一路奔波到傍晚,它换掉午后热烈的容颜,睡眼惺忪地照着座六十年代的双拱桥。那桥可称是西张村最雄伟的建筑,连村里张明甫家显赫的二层楼在它面前都是鄙陋的。它上游的河水舒缓地流经到这里,被粗硕的桥墩割裂成波谲不测的漩涡,漩涡在宽阔的河槽上、在余晖的照耀下又变作明朗的粼粼不息地奔向远方。远方,那遥远的远方或是能挽留它的唯一地方罢。
扶着桥栏杆,可看见两岸暗红色的砌石上,人们把毛先生“一定要把淮河治理好”的豪言壮志雕塑成永垂不朽的功勋,那字字雄壮遒劲,饱蘸着征服自然的决心。人们是想用它来证明自己对那段岁月的热爱么?似乎也想留住那个曾经浩浩荡荡的光辉时代,把自己的决心和思想也雕刻成不朽。可是,那里的季风和乌石河底的沙姜石又是那么的倔犟,人们用热血和激情创造的那一切会不会被风化、被埋没呢?
麦子在西张年轻的遗址上成熟了。一九七五年,距离石桥驿九十多华里的石板桥水库溃坝,洪水横冲着这片命运多舛的平原,一路向东。本就在低洼处的西张更是遭受了灭顶之灾,众人都逃到了河堤上等待飞机空投烙饼,没有来得及上堤的抓住树梢等着救命恩人,牲畜被水冲走了,淹死了,粮食更也没有了。一切,包括激烈的口号和如火如荼的信念,都没有了。当时的人们经历了那苦难,会对活命的土地心存善念和敬畏么?他们会把善念和敬畏当作宝贝一样传给后代么?然而,土地漠视着一切。它像是一个厚德载物的圣人,坦然自若地接受着这生灵的薄情寡义与贪婪。在那片遗址上,你已经找寻不见刻着纹饰的瓦砾,不过,你可以随地看见洁白不染的贝壳裸露在泥土的浅表,给人们展示着被遗忘的唯一证据。
可以一边割麦子一边脱麦粒的联合收割机还没有在武津城出现时,使用人力进行镰刀收割一直是农事的常态。农村进入承包制后,和旧历新年,秋忙一样,麦忙也是农乡全体成员都要参与的重要大事,同时它还是极其热闹的大事。麦季的收成扣除掉公粮后,决定了来年青黄的接与不接。接住了,全家都免得挨饿;接不住,那种没粮食吃的窘迫是我等后生在有生之年可能体会不到的。我能记事的年纪,五岁仿佛,里家有一口洗得发白的帆布粮食袋,上面用端庄的毛笔写着带有繁体的“三肖生产大队七组”一纵字。那大概是包干到户时,姨夫家接济我们度过难关的证明罢。也是因为此,谁家都不能落后,镰刀早已磨好,地头种的几分油菜业已收完,打麦场也在油菜收割后的空地上晾晒:把油菜的根清理出去,用钉耙耙平,撒上去年存放的麦糠,淋上水,最后用石滾反复碾压数遍。麦场的中间还须要略高些,为防患雨水的袭扰,能够及时排水。准备好这些,忙碌的时节到临了。
收获希望
六月的风吹过原野,小麦阳光盛情的的炙烤下渐次成熟,饱满的麦粒藏在稃片的里面,看上去沉甸甸的。它们被风摆动着,用直立的麦芒相互拥挤着,嗦嗦作响。它们的颜色并不像文字和镜头里渲染夸张的那样,金黄的、金灿灿的。在泥土里孕育出的粮食中麦子是最脏的——一趟镰刀下去,再返回来,白毛斤成了黑毛巾。把麦秧拉到麦场上用机器脱粒,只需十来分钟分钟,保准让你赵云变张飞,燕青变李逵,潘安怎么样?也得变作黑老包,再一咧嘴,牙都找不着。 麦收如此之脏,人们不会对它厌恶么?才不会呢!那些人当中,有旧中国苦大仇深的一辈,有新中国歌唱东方红的一辈,还有大干一辈子的栓宝那一辈。那土地是他们得以果腹又繁衍的唯一恩赐,虽然他们不会像西方人在吃饭前对着食物絮絮叨叨一番,但他们对土地的感情含蓄地藏在勤恳和任劳任怨里,像沉默的耕牛那样。
杜鹃唱着清亮高亢的丰收进行曲,从头顶向着北方缓慢地飞过,“割麦垛垛,割麦垛垛……”。它像一个神奇的先知者,在每年的这个季节为农人占卜着农事。我站在装满麦秧的架子车上,将笼盖四野的忙碌和河沿上卖甜米水的老头尽收眼底。堤上的桐林和杨林像一条滋润的碧玉带妆扮着那片厚土与苍穹。除了巍巍的双拱桥,和被我们小孩儿的肚皮磨蹭得发亮的苦楝树,这高高的架子车应该是我爬上的最极峰了,海拔三米——父亲举着木杈的高度。偶有风吹过,我一览众山小的小得意溜了出来,想起了表哥的课本书中大泽乡的两位英雄豪杰,再借着丰收的季节里的忙碌和喜悦,酣畅淋漓地赞美着那片土地滋养着的辛劳的人们,感恩着土地。
那是我的生地,我可爱的生地。
2020.04.17
杨舟于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