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想之年》:我在你身边 你在我的记忆里
人有一种很奇怪的执念,就是以为“我”代表着一种力量,只要有我存在的地方,就可以改变周边的力场,传导出自己的能量,传输给对方以信心与支撑。
当这种力量,变得无能为力的时候,就会被一种痛苦席卷。无力感与无能为力感,分别来自于我们的肉体与心灵,它无疑是让我们哀恸与伤感的原因。
我们发现,除了在童话与故事中,人们可以自由地编织自己的梦境,现实的骨感,恰恰是刺破美梦的一道残酷的最常态的一种存在。
这种痛苦的无力感,会在我们的亲人遭遇不测时,像海浪一样漫溢过来。这种痛苦的海浪一般漫溢过来的感觉,正是美国女作家琼·狄迪恩在《奇想之年》中表达的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
女作家在她七十岁之年,遭遇到了与她相守四十年的丈夫的突然去世,同时,又屋漏偏逢连夜雨地遭遇到刚刚结婚的爱女接连两次濒临死亡、连续昏迷、终于又奇迹般地挺了过来的巨大的打击,对生与死诸种体验,集束在如此短促的两年的时间里,给予了女作家以开启“奇想”之念的最简单、最现实也最酷烈的缘起。
痛苦感,作用于身与心,也就是作用于肉体与灵魂,在作者的书中,不厌其详地展示了这种海浪般层层叠叠压过来的力量。虽然我们对痛苦有过充分的预期,但当这种痛苦真的以排山倒海的姿态荡涤过来的时候,我们还是会感到身心俱疲,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说的那样,“我们也许能预料到,突如其来的死亡会令我们陷入震惊,却预料不到这种震惊将涤荡身心,令两者都陷入混乱。”(P188)
《奇想之年》以女作家特有的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丈夫一瞬间生命终结后给予心灵的巨大的震撼,她回顾了一个平常的时间段里,丈夫突然止息了的动作,“然后——就没了。”
这一突兀的感受,让作者无所适从,她细致地描写了自己的这种感觉上的错位,她在心里还相信着自己的丈夫会归来,甚至奇怪地想象着丈夫,还会穿上家里的那些鞋子,为此她潜意识里舍不得扔掉那些旧物,她把自己的想象,寄予在一个想象出来的丈夫的思维里,甚至会联想到,自己活着,而丈夫死了,从而衍生出自己为什么这么自私的自责(P192)。在这样亲人死亡所带来的最细微的感情波澜袒露里,女作家甚至理解了历史记载中殉夫在心理上的可能性,这种今日被认为是残酷的不人道的野蛮行为,却在作者所感受到的巨大的丧失亲人的痛苦中,获得了某种认同(P72)。可以说,作者在这本书中,把自己的心灵完全地裸露出来,透视了一个女人在死亡突袭而至的冲击面前的每一丝细微的心灵的流动,让我们看到了我们可以感受到、却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内心的情感的隐秘深处,由此,我们可以明悟到,所谓文学,就是把我们感到茫然而无法阐述清楚的一种情绪,用一种文字的表达方式给清晰地揭示出来,从而获得共鸣。女作家拥有得天独厚的抒写心灵秘密的表达能力,使得她展示了一个人在亲人被死亡折断以及自己随之而来将面临着死亡的洗礼这种人生激荡面前所有的心灵流变,这种“奇想”是一种发现,也是一种安慰,通过这样一种形式,人类获得了对往事的了结,对灵魂的慰藉,对亲人的告慰,正如作者在书中所陈述的那样,“葬礼本身是一剂止痛剂,是一种麻醉性的回归,我们被包裹在他人的关怀中,被包裹在仪式本身的庄严和意义中。”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本书,就是作者用文本形式所打造的一个巨大的葬礼,以向一个陪伴半生的爱人作出告别,也向自己生活的一个时代挥手作别。
在这样的抒写的陪伴下,作者走出了痛苦的阴影,“明白了如果要继续我们自己的生活,就必须在某个时刻放手,让他们走,让他们死去。”(P225)
尽管这样的努力,会遭受到心灵里的潜意识的反弹,比如正如作者所说的“体会到一种自私,一种背叛”,但是,丈夫的音容笑貌都在告诉她,“你必须跟随这些变化” (P227),适应人生必然的“此情无计可消除”的铁的生死规律。我们看到,作者所接受的宗教关怀,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作者内心里的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但作者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关怀是无效的,是不能说服自己的,所以,作者在书中引用了一句教会祷文中的话:“正如太初直到现今,万古而常新,永无穷尽。”但这种生生世世永无穷尽的概念,只属于自然,而每个个体永远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无人看顾麻雀” (P190)。“无人看顾麻雀”这句话也用在全书的最后一句,这句话改自福音圣歌《他既看顾麻雀》,原词歌颂上帝对信徒的眷佑,而作者在书中所陈述的执念是“无人看顾麻雀”,意味着个体的生命是只能是受到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左右,所以在中国文化里,信奉的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中国人没有宗教关怀,所以对这种生命的沧桑有着深刻的体验。
在无情的自然规律面前,《奇想之年》作者表述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抵抗,这就是对于死者,用记忆去回想他,对于濒临绝境的亲人,用自己亲临身边,去送给他们生存下去的勇气。人生其实很乏力,但一份爱在心头涌动,便会幻化成一种力量,其实,《奇想之年》的作者已经给我们展现了一种信仰无法提供的力量,虽然她感到了她的无力,但整本书却不给人以消极之感,它告诉我们的是,在亲人离逝后,文字的力量,可能传达出心中永远的怀念,可以让那逝去的生命在文字中延续他的精神与思想,当亲人濒临危境时,女作家守在女儿身边,用爱传播着医学手段无法给予的精神上的救护,一句“我在你身边”,显现出的是人对意志的自信,表达的是亲情的期待。
所以,《奇想之年》中那些让我们感动与触动的力量,是女作家为了爱永不放弃的“我在你的身边”的承诺,是她为了所爱的人作出的“永远留在记忆”里的生命复活。这不正是我们在严酷的世事无常的规律面前,所恪守的一条慰藉亲人、也支撑自己精神的灵丹妙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