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老屋:故乡嬗变的印证
一
我的老家在民和李二堡镇李家村,那时候不叫“镇”,叫“公社”。李二堡镇,位于湟水河南侧谷地;李家村,是李二堡镇党委政府所在地。当地群众把我家所在的那片地方叫“堡子”。这个称呼,与一段久远的历史有关,与我家房后一堵厚厚的老城墙有关。
听奶奶说,那堵古城墙年代很久了,从她记事时就有。追溯历史,李二堡原为西宁李氏土司东伯府(府衙在今民和县川口镇)一门李瑁封地,有李氏家族聚居的上下两个城堡。李土司家族的大房三房均居住于上堡,下堡由二房居住。
我的家族属二房,是东伯府土司李英的后裔。我家房后的这堵古城墙,真是李土司二房居住过的城堡。城墙高6米多,墙体底部宽2米多,顶部宽1米多。东边的一堵墙向前延伸,在距我家大门约50米处被拦腰斩断,斩断的豁口处是一条宽约8米的沙土路,是从县政府所在地川口通向李二堡、塘尔垣的主路。追溯根源,是我爷爷的爷爷,或许更久远的那辈人,在盖房子时,选择了老祖宗遗留下来的这堵又高又厚的城墙作了家园的围墙。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我家那时候的房子又破旧又狭小。在用土墙围起来的庄廓里,北面盖有三间房,这三间房从里面用土墙隔成了套间,变成了两间一室和一间一室的两个房子,墙上挖了一个上部呈弧形的洞作为门,没有门板,挂了一块布当门帘。较大的两间房叫作“大房”,供奶奶住。姐姐和我,还有后来的弟弟,就跟奶奶挤在一块住。把较小的一间叫“尕房子”,平时放一些杂物,有亲戚来时,我和姐姐就在尕房子里睡。东面有两间房,供父亲和母亲住。北面和东面拐角处的一间是灶房。所有房子的地面都是土面,由于走动、打扫等原因,地面变得坑坑洼洼。那时候,冬天很冷,房子里没有大火炉,奶奶炕上的一个火盆是唯一可烤手的地方。放学回来,先爬到炕上,一边在火盆上烤着手,一边将冻得麻木的脚塞进被窝。记忆中,在那寒冷的冬天,奶奶的被窝是最温暖的地方。
那时,我家的大门和房门都是单扇的木门,开门关门时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窗户是用木头条做成的小方格,窗户里面用白纸糊着,用来挡风。薄薄的一层纸,常常是被我和弟弟不小心戳破,戳破的地方又用纸补起来。窗户上的纸要到过年的时候才换新纸,每年腊月,窗户上已有多个补丁,可以说是千疮百孔了。
二
我10岁的时候,我家的房子进行了翻修,北面盖成了五间房,三间正房分别由奶奶和两个弟弟住,两间侧房分别由我和姐姐住;东面盖了三间房,由爸爸妈妈住。翻修后的房子,窗户换成了带玻璃的。有了带玻璃窗户的房子,里面亮堂了许多,房子的地面仍然是土地面,但比以前平整许多,大门也换成了较大点的木门。到了冬天,奶奶房子里的火盆换成了生铁炉子,炉子的面是圆形的,比较大。有了这个炉子,冬天就不用在厨房里烧开水了,奶奶煮熬茶也方便了很多。
那时候,我喜欢上到房顶去玩,房顶的角落是个避风港湾。深秋午后,当西斜的太阳照在房顶上时,被老城墙围成直角的角落是最温暖的地方,坐在那里看书或玩耍,比没生炉子的房子里暖和得多。春天和夏天的房顶更是充满了生机,从老城墙里长出来的一棵杏子树,虽然不高,但很茂盛。当春天的第一缕风吹过树梢时,便吹开了这一树的杏花。杏花的香气时常随微风飘到院落,飘进屋子。若遇大风,纷纷扬扬的花瓣如天女散花般飞落到院子里。
从房顶还可以爬到厚厚的老城墙,城墙上有芨芨草、沙葱和小野花,还有多年风雨侵蚀留下的苔藓。宽厚的老城墙像一条空中小路,给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我在城墙上拔芨芨草,采沙葱,摘野花,有时候也揪几撮苔藓。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能看到公路下面的河滩以及河滩对面的村庄和庄稼地,还能看到更远的风景。
那时,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沙柳树,属于百年古树。高大且有点弯曲的树身,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见证着我家的变化,也见证着社会的发展和历史的变迁。我上小学的时候,省上的植物专家来考察过这树,给奶奶在树前拍照留念,并嘱咐我家人要保护好这棵沙柳树。站在房顶上,我伸手能够着它婆娑的枝条。端午前后,沙柳树上便开出米粒大小的粉红小花。那碎碎的花一束一束的,随风摆动,像是树上挂着一串串红色的风铃。我也时常摘下一两串花朵插在头发上,或挂在衣服的纽扣上,心情也像花儿般美好。对于那时没见过桃花、梨花的我,房顶上的沙柳花和杏花,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花,她们不但装饰了我家的院落,也满足了我少女时代爱美的心情。
三
1978年12月,召开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随后便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包产到户,自负盈亏”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主要内容,以发挥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改变农民的生活条件。
1982年,我们生产队实行了土地承包制,在土地分配中,我家按人口分到了2亩旱地、3亩水浇地,一共5亩。和生产队里的其他人家一样,我们一家人开始了在那5亩地上辛勤的劳作。经过施肥拔草等劳动后,土地渐渐变得肥沃,无杂草及病虫害也少了,粮食产量逐年提高。几年下来,家里有了存粮,虽未达到小康水平,但温饱问题已经解决。在当地乡政府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父亲,积攒下来一些钱。我从民和师范学校毕业,成为一名教师,能从不算高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钱补贴家用。
我家房子的第二次翻修,是在改革开放10年后的1988年。那时,我家的生活条件好了许多。春耕之前,已备好了木料、石头、沙子、水泥等原料。这次,计划把所有的旧房全拆了,在原址上盖新的。春天,当地里的麦子长出绿油油的麦苗时,我家的房子也开始动工了。
父亲请来乡上手艺最好的木匠,首先开始了木工活。两个手艺精湛的木匠先是用铅笔在木头上画出图形,再用锋利的刻刀慢慢雕刻。从他们缓慢的进展速度看,在木头上刻花草是极细致的活,不仅体现着木匠的技艺,也考验着他们的耐力和责任心。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工细作,八间房子所需的木雕基本完工,接下来是拆旧房子、打地基。这时候,地里的麦苗有一尺多高了,绿茵茵的,长势良好,天气也变暖了。拆了旧房子,我们家人暂住在西边搭起的简易帐篷里。
拆旧房、盖新房,除了请来的工匠、亲戚,邻居和庄子上的人也隔三岔五过来帮忙。经过一系列工序,八间砖木结构的房子依着老城墙矗立在东北两面。同时,院子的围墙由原来的土墙换成了砖墙,大门由单扇换成了双扇,出于对老城墙的留念,依然保留了大门外存在了几百年的那一段城墙。
新盖的房子宽敞明亮,房间的地面是水泥的,砖墙上粉刷了白色的涂料。一幅幅雕刻精美的花草图案,在刷了油漆喷了清漆后,显得栩栩如生。
等到室内墙完全干燥后,我们搬进了新房。坐在炕上,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户,院中高大的沙柳树一览无余。此时,奶奶已是93岁高龄了。沙柳树也和奶奶一起在变老,弯曲的枝干,粗糙的树身,像极了风烛残年的老人。北房后墙上那棵杏树,把一树芬芳的花朵献给这年的春天后,于夏初被连根砍掉了,留给我茫茫的伤感。老城墙上的芨芨草在夏日的阳光下依然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旺盛的生命力并没有因拆房、盖房而减弱长势。
这一年冬天,家里很暖和,新房子的门窗比较严实,肆虐的寒风再也进不到房子里。奶奶住的大房里安了个大烤箱,红透炉盖的火苗,把温暖扩散到整个房间。
四
1989年春天,我出嫁了。这年初冬,94岁的奶奶溘然长逝。奶奶的离世,让那三间大房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我感觉这个大家庭失去了温暖的中心。
以后几年里,我家的生活状况日渐改变,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我的家乡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农村人的生活,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门口做生意的人多了起来,外出打工的人多了起来,连女人也走出家门,到新疆摘棉花,去格尔木摘枸杞。劳务输出已成为人们提高生活条件的主要途径。农村人家的房子,由原来的土木结构逐渐向钢筋混凝土结构房或砖混结构房过渡。
2012年,在新农村建设规划中,懂建筑技术的二弟决定重新盖房。此时的父亲已是83岁高龄的老人了,不再操心家里的大事。这次盖房子,没有在旧房原址上盖,而是向前挪了十几米,把大部分地点选在了大门前的自家地里,老城墙庇护的旧房子作了后院。
这次盖的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选材备料花了近一月时间。初夏6月,趁田里的麦子还没开始收割,我家新房开始动工,两个多月后,200多平米的封闭式房子终于完工了,父母、弟弟、侄子侄女们各自拥有了独立的卧室,还有专门的客厅、客房。窗子是双层的铝合金窗,地面和过道里铺了白色的地板砖,各个房间里安装了暖气,家具也换了新的。宽敞明亮的新房,与城里的楼房相差无几。喜欢养花的母亲养了十几盆花,即使在寒冷的冬天,过道的花盆里依然郁郁葱葱、春意盎然。
五
2016年,“高原美丽乡村”建设项目在李二堡镇部分村子实施。按上级部门“拆残垣、砌新墙、建新房”的规划要求,我家后院的旧房子要拆除了。拆之前,我特意上了房顶,去看看老城墙和芨芨草、苔藓。让我惊讶的是,不知从何时起,北面的老城墙长出来一丛柠条,足有一米高,数根长长的枝条顺着墙垂下来,开满了黄花。我用手机拍下了这丛开满黄花的柠条。照片的背景是土黄色的城墙,我把照片命名为“老城墙上的春天”。这张照片,是对老城墙的怀念,对老院的怀念,对我童年的怀念。
按照“高原美丽乡村”建设的要求,村民们的房子基本上要保持一样的风貌。因李家村是镇政府所在地,大部分村民的房子是在前几年进行危房改造时新盖的。在实施高原美丽乡村建设时,由政府出资,把各家的房顶、大门和围墙进行了统一修葺。绿色的铁门,白色的围墙,房顶和围墙顶部是绛紫色的琉璃瓦,村容村貌焕然一新。
新中国成立70年,老百姓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衣食住行、交通工具、家具家电到生活理念,都有了质的飞跃。我家和许许多多人家一样,沐浴着改革开放的阳光雨露,享受着国家的惠民政策,过上了和城里人一样的小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