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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强之子史晓明的一封信:《高深》丨首届三体征文大赛获奖作品

2020-12-15 04: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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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深

文/冰魂

(全文共13069字,预计阅读26分钟)

第一章 危机三年,火光

00.

我叫史晓明,我爸从不管我。

01.

铁门“duang”一声落下的时候,我突然有点后悔。进门前还是四十多度的大太阳,可是进了铁门突然就冷了起来,像……太平间的那种冰冷。不是我吹,我不到十岁就进过太平间,那时候我爸带着我……跑题了跑题了,不想太平间的事儿了,想想现在吧。我现在已经进了这门,后悔也没用。所以我想,不如写点什么吧,让未来——如果有未来的话——那些人,知道这个时代发生了什么。

02.

我是一个差点成为90后的80后。不过这无所谓,因为在大人眼里,不管80后还是90后,都是“垮掉的新一代”。其实,大人们对垮掉的这一代的恶劣印象很大程度上都来自我这样的80后,或者再说准确一点,就是来自我这样的人。

说真的,我这样的人没啥别的本事:不会读书,咱看书也学不进东西;不懂艺术,吹拉弹唱啥的都说要从小抓起,可我小时候只听过我爸怎么抓坏人;不能卖力气,我没继承我爸那膀大腰圆的身材,瘦竹竿一根,一袋面都扛不动……

但我特能说。准确来讲,是特能吹。

五岁开始,我就能吹牛不带打草稿,从而在学校里收获了一大帮听众粉丝。七八岁的时候,鸡蛋里面吹出骨头就已经是家常便饭,我已经开始琢磨怎么从骨头里吹出个鸡蛋还让人觉得它就应该在那儿。到了九岁,除了我爸这种老刑警,就再也没人能分辨出我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直到我十二岁那年……他妈的,我就知道,怎么都绕不过这个坎。但是,你容我喘口气再说……

我十二岁那年,我爸妈离婚了。

03.

在这个时代所有人的眼里,我爸都是个英雄。但在我和我妈眼里除外。

我十二岁那年,我爸当上了刑警大队队长。从那以后,他就几乎没回过家。

在我生日那天——难得他还记得我的生日——他带着一身伤和破衣服回了家,和我妈大吵一架,然后,他们就协议离婚了。

法院把我判给了我爸,但我爸从不管我。他给我买衣服鞋子从来都对不上号,承诺过带我吃饭出去玩也从没兑现过。后来,他干脆只给我钱,我花完了再去他单位找他要——从那以后,我们见面次数最多的地儿了就是他的单位了。

我妈以为,她和我爸离婚这事儿深深打击了我,所以我不再吹牛了。

但我知道,我不再吹牛了,是因为我学会了更高深的技巧。

我学会了诈骗。

04.

学会诈骗这事儿,说起来得怨我爸妈。当然,主要还是怨我爸。

他们离婚后,我妈来我爸这边接我,总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路上一直问我最近怎么样吃了啥长高没狗屎老爸还加班不——不是我要骂我爸,我妈原话就这么说的。我爸呢,每次我妈接我之前都要离开家——也不是躲我妈,而是工作实在忙腾不开身——但是在我回来之后偏偏又一遍遍问诸如我妈带我吃了啥、干了啥、有没有啥特殊的变化、尤其是身边有没有不认识的叔叔伯伯出现之类的问题。

你看,两个明明互相关心的人,却不肯见面,不肯打电话,更不肯用聊天软件说句话,毕竟那时候还没智能手机呢。所以,他们俩似乎总希望我传递一些对方的消息给彼此,但是似乎又都不肯开口说这个话。人啊,人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就这么差了十万八千里。放到现在,这个东西有个专业点的称呼,叫信息差。

如果说我的吹牛技术让我掌握了诈骗的“基本功”,对“信息差”的深入了解让我获得了诈骗的“学术理论”,那我爸,就是把我推上诈骗道路的最后推手。

我十三岁的时候,在学校被偷了一百块钱——那时候可是2001年,一百块钱可值钱了!丢了钱以后,我哭得撕心裂肺,逃了课一路跑到我爸单位,求他帮我。他嘴上说着不能破坏规定,但还是私下让人去学校走了一圈。我开开心心回了家等他给我结果,结果等他到家后,他却一脸阴沉地告诉我,人没找到,钱找回来了。我没有接那一百块,我知道他在骗我,那不是我妈给我的那张一百块,更何况不可能人没找到却找到了钱,更不可能的是,他自己去了学校一趟——街坊里其他同学告诉我的——却找不到偷我钱的人。

于是第二天我到学校的时候,趁着老师没来的时候骗了全班同学每人三块五——我要求不高,只是想把我失去的那一百块钱拿回来,毕竟在我眼里,班里三十位同学除了我以外都有嫌疑。

很快,我爸又一次来到了我们学校。但已经晚了,我已经学会,而且尝到甜头了。

05.

和你们想象中的可能不太一样,我坚信我们搞诈骗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礼貌的人,比穿西装打领带在电视上讲话的政客礼貌一万倍,比穿制服带微笑的空姐礼貌一千倍,就算是和新世纪服务业楷模礼仪先锋海底捞服务员比,也要礼貌一百倍。

我们根本不会吹嘘我们的东西多好多好让人来买,而是会体察顾客的真正需求,处处为顾客着想,最后顺带不经意间地,告诉他们——“有这样一个产品……”

就比如我现在——

“张叔,您不用忙着做决定,该问的都问到,这笔钱毕竟不是一个小数。”

但我知道,我越是劝阻,他越是会掏钱。

而且,是很大一笔钱。

但是在很多人眼里,钱已经失去意义了。毕竟,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世界是在我十九岁那年变得不一样的。那一年,我爸接受国家表彰,上了电视。当然,出于保护或者别的什么目的,打了很厚很厚的马赛克。看了电视我才知道,我爸早就不是个简单的刑警队长了,定位抓捕“人奸”ETO是他带的队,震惊世界的“古筝行动”也有他的功劳。

古筝行动,选自三体插画集-焕轩TRAIN

“人奸”ETO的两个大头头,一个被我爸抓了,一个被我爸提的计划搞死了。我爸和那个什么作战中心的领导一起证实了一件坏事儿——外星人来了,来打我们了。最关键的是,我们还打不过。

虽然外星人四百多年后才能到地球,但得知这个消息的地球,却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地球了。联合国突然变得有点联合国的样子了,先是成立了“行星防御理事会”和一大堆相关机构——我爸也调进了新成立的“地球防务安全部”,专门负责对付“人奸”ETO。然后发起了一波“技术公有化运动”,想让全人类共享高精尖航天技术,虽然目的基本没达成,但是也让一些涉及民生的技术公开了。最最重头的,当然是“地球防御计划”,太空军、太空电梯、太空船坞……全世界的心,也都跟着他们往太空飞了……

在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慌,他们慌的是世界末日,但我不一样,我慌的是要抓紧商机,要趁着他们的钱飞上太空之前,赶紧都骗进我的腰包——这,就是我现在“卖”的“产品”——逃亡基金。

“张叔,您别管电视上怎么说,国务院发言人半个月前还说不可能冻结存款呢……理智地想想,您这么个普通老百姓,还在为自己家族血脉的延续着想。那国家主席和总理,怎么可能不为中华民族的延续着想?联合国,怎么可能不为人类的延续考虑?这届特别联大,就是要确定一个国际性的合作方案,并正式启动人类逃亡计划,这是刻不容缓的事啊……”

06.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进了监狱。

那时候,最后一届世界杯才落幕不久。联合国开会说娱乐业太泛滥影响人类斗志,于是包括世界杯在内的很多大型娱乐活动都被取缔了。可看的电影和电视节目一年比一年少,带着政治宣传味儿的也越来越多。当然我觉得这也不完全是坏事儿,至少让我看着挺烦的那帮韩国明星一个都没了。

那时候,征兵的广告突然就多了起来。有的人挺激昂,但是老一辈的都不舍得在这关头把自己家的独苗儿往军队送。住在北京城,我们老能看到身穿各种军服的陆海空军来来回回。这回又多了个太空军,人数不多,军服看起来和海军挺像。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可我们和他们都知道,这辈子他们都打不着、甚至都见不着外星人。

那时候,行星防御理事会在主流的地球防御计划之外又启动了其它几个计划,一个叫“面壁计划”,一个叫“阶梯计划”,好像还有个筹钱的叫做“群星计划”……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爸现在的部门还参与保护了“面壁计划”里的大人物,行星防御理事会还给他发了个奖章。说起来,邻里都把那个“大人物”当神拜着,新闻里也动不动就提他们几个大人物在做一些神秘兮兮的事儿……现在这世界,一边喊着科技被锁了我们完了,一边研究着怎么上太空怎么造武器,一边又造几个神出来给民众拜着……反正我是看不懂了。

那时候……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和我一样在打着“逃亡基金”旗号骗钱的人在全世界各地都有。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我们被行星防御理事会注意到了——他们刚剿灭了好几个恐怖组织,似乎在他们眼里阻碍人类团结一心抵抗外星人的只剩下鼓吹“人类逃亡”的逃亡主义分子了。很不幸,像我这种借着“逃亡基金”当幌子的诈骗犯也被当成了“逃亡主义分子”,严打,重判,连我爸——在地球防务工作中立下汗马功劳甚至受辐射得癌但依然在地球防务安全部身居高位的我爸,都救不了我。

那时候,世界在变。我也不知道是在变得精彩还是变得糟糕。

但不管如何,都暂时与我无关了。

07.

我还是很怕我爸的。

尤其是,当我在看守所的牢房里时。

我倒不是怕他打我,我怕的是……算了,想了下他那五大三粗的身材,我觉得我最怕的还真是他打我。

但他这次没打我。

他让我别怕,说这次他不打我也不骂我,说他已经没那个力气了。然后他递了根烟给我——一直以来,他都反对我吸烟,虽然我是跟他学会的。

我爸说,我妈又结婚了,已经搬离北京,不知道去哪儿了,但他和我妈说了,以后会让我妈过来再给我送点烟。

我爸说,我的罪有他的一半。但我们自己做的事儿,要自己承担。

我爸说,监狱是个犯罪培训班,他不指望我进去改造成什么样,别同流合污,保护好自己就行。

我爸说,出去以后,记得把欠下的债还了。不然这辈子,活不踏实。

然后他放下一个塑料袋,起身走了。

我从铁栏窗的缝隙里看着他一步一步离开,我突然意识到他开始老了。也突然意识到,也许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我把烟按在床边碾碎,看着火星在指尖熄灭。

我想我不会再抽烟了。

我的后半辈子,我的那间黑暗的牢房里,不会再有火光了。

第二章危机十九年,希望

08.

我入狱不久,我爸就公费冬眠去了。

当年追捕人奸ETO时候受到的辐射严重影响了他的身体,上级考虑到他的功绩,给他安排了公费人工冬眠,等未来能治愈了再唤醒他。

虽然平日里总也见不到他,但是当我真的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以后,还是觉得失去了依靠。

和我爸想的不太一样,我和一帮同罪的狱友被关进了一处特别的监狱——据说,这儿是三年前临时征用过来,从抗日剧摄影城改装成的监狱。当年盛行抓人奸的时候,关了好几百人——但是听说很多都抓错了,毕竟真要有那么多人奸,世道还能太平这么多年么。于是,不到两年,有的放了,有的杀了,有的转走了。现在,就拿来关我们这帮“逃亡主义分子”了。

我不知道自己被判了几年,和我同罪的狱友们也都一样。律师说,按照行星防御理事会提议通过的特别联大117号决议内容,我们的行为违反了《国际反逃亡主义法案》,是不适用于中国现有法律体系的,要交给国际法庭。但是国际法庭太忙了,所以我们这帮人就在没有上法庭的情况下,关在这么个单独的地方,禁止写信,禁止外部探望。

一开始,大家都还怀着希望,毕竟我们不是真正的逃亡主义分子,只是阴差阳错的倒霉蛋。但慢慢地,靠着仅有的电视新闻和过期报纸,我们才意识到,在外面那个世界看来,我们是不是真正的逃亡主义分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要对与“逃亡主义”相关的一切采取行动,让外面那个摇摇欲坠的世界,变得稳定起来。

我知道,在历史上很多特殊的时期都有这样特殊的事情。我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时期就在我的身边,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们渐渐明白,我们将变成时代的弃子,变成历史书里微不足道的“代价”。绝望之中,我的狱友们变得狂躁起来。

但我在监狱里特别乖。我始终相信一切还有希望。我还年轻,我从我爸那里看到和学到的东西让我相信,这世界绝非你想象那样美好,也绝非你想象的那样绝望。

终于。在五年之后,我获得了一个特许的申诉机会。

09.

我爸曾说,别让我找张翔。

张翔是他以前当警察时那帮下属里,最年轻利落的小伙子。和我爸的其他同事不一样,他对我特好,让我喊他“翔哥”。我爸妈刚离婚的那些年,很多时候我去我爸单位找我爸有事儿时,我们都会吵起来。而每次我和我爸起点儿啥冲突的时候,他都会出来拦着。我爸对我总是摆着一副臭脸,而翔哥不一样,他总是在笑,让人觉得很阳光,似乎啥事儿都能处理,都愿意帮你处理。所以后来很多事儿,我都避开我爸,直接找翔哥。

但是我爸老让我别找张翔。他说张翔太年轻,又太心软,很多事儿把握不好度,怕我找他太多,出岔子。

但我要是听我爸的了,我还是我么。

于是我用我唯一的一个申诉机会,给翔哥打了电话。

翔哥当天下午就来了。我对翔哥说,我要申诉。

翔哥点点头直接应了下来。他说他现在在地球防务安全部,也就是我爸冬眠之前的单位,托我爸的推荐,接了我爸的位置,说话应该还管点用。这几年来,他一直在找我,但是我的案子一直在国际事务部,他没办法插手。

见完翔哥那晚,我兴奋地睡不着觉。似乎明天就能重新出去吃爆肚,喝豆汁,再来一笼包子……家门口那家肉末烧饼其实也不错,不知道现在还开没开着……

我从床底下把我爸当年带给我的烟取出来,想来上一根,但是还是放下了。毕竟,我马上要开始崭新的生活了,烟啊诈骗啊这些过去的东西,还是都扔了吧。

10.

没想到啊,翔哥出事儿了!

见完翔哥后,我忐忑不安地等着,一天,一天,又一天……到最后,所有的期待都平息下来,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这五年的无聊里。

一个多月后,我的申诉书回到了我的手里。

这时候我才知道,我进来前的那个“面壁计划”还在进行,翔哥负责保护中国的那个面壁者——这也是我爸当年的活儿。但是前阵子,就在翔哥来找我之后不久,安保方面出现了重大事故,面壁者遭遇袭击,生命垂危,进入了紧急冬眠。虽然主观上不是翔哥的错,是人奸ETO的残余分子太狡猾,但翔哥还是为此丢了工作,不知道被调到哪儿去了。

调走之前,翔哥还是惦记着我的事儿,他在申诉书里夹了张纸条,字迹潦草,一看就是仓促写成。内容很简单,让我去找我爸的另一位老同事,郑叔。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个扭曲剧变的时代,翔哥的遭遇远比我更加悲剧。

在那次事故里,人奸ETO们拿到了三体人传授的科技,通过感冒把致命的基因病毒传到了面壁者身上。虽然面壁者没死,但是行星防御理事会他们没办法从陷入冬眠的面壁者身上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说白了,他们就是迁怒于此,因为中国这位面壁者身上似乎真的有三体人害怕的“关键东西”,掌握了它,说不定真的就能改变局势——当然,还可以先“顺便”改变他们在世界上的地位。

但现在,冬眠者生命垂危,进入冬眠,以后啥情况说不准了,那“关键东西”现在也没人拿得到了。行星防御理事会拿不到东西,就怪面壁计划委员会。委员会来气,就怪中国。中国没辙,受制于《联合国面壁法案》也没法申辩,于是就怪地球防务安全部……一层层下来,翔哥也就被推出去,成了最大的替罪羊。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翔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11.

三年之后,我终于再度拿到了申诉机会。

我见到了郑叔,他现在又回了刑警队。当年,他一直是我爸手下得力的干警,危机之前还和我爸一起跟过一位姓常的大领导。后来我爸去了地球防务安全部,就把他和几个另外几位老刑警也带走了。原本,我爸是准备冬眠后让郑叔接他的位置的,但是不知道为啥,郑叔早早就申请了调岗,离开了前途无量的地球防务安全部,又回了刑警队。也幸亏他走的早,没掺合后来面壁者那趟事儿,现在安稳多了。

郑叔见到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还是拿走了我的申诉书。

一年之后,在郑叔的帮助下,我的申诉终于通过,身份从“逃亡主义分子”变成了“金融诈骗犯”。虽然相比而言,我的诈骗金额不算很大,但由于“情节恶劣、造成不良社会影响,散播谣言、传播恐慌情绪……”等原因,最后还是被判了十八年。扣掉之前的八年,还有十年刑期,要转回普通监狱渡过。

虽然还是很久,但总算有了个盼头。

12.

危机十九年,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我终于出狱了。

虽然我的罪名比较特殊,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压力在里面,但由于表现特别特别良好,我还是被减刑两年,关了十六年就出来了。

我回到家,尘封了十六年的屋子里连空气的味道都没变。但这十六年里,世界已经大变样了。

在赤道上,五座太空电梯拔地而起,那高度……我数了半天才确定没数错,是三万六千,千米。我算了下时间,大概是我找翔哥的时候开始建造的,到七八年前就有了三座,现在已经革新过两次技术,而且有五座了。

大概从太空电梯开始建造的时候起,世界各地都建了大堆大堆的纳米材料工厂,后来也为太空船坞、太空飞船等一大堆太空建筑提供材料。我时常在电视上看到那个纳米材料学科的领头人汪教授,当年我爸还保护过他。

电费整个取消了,小区里的电表很多也都拆掉了。听说是那个丁教授搞的可控核聚变实验成功了,全世界都不再缺电了,连火电站都拆了。说起来,我有个远方亲戚,姓刘,是火电站的高级电工,失业之后居然靠当年写的地球人大战外星人的小说赚了一大笔钱,直接回老家买别墅去了。

电影和电视节目比我进去那会儿更少了,征兵的广告和海报也越来越多了。我进去那会儿闹得轰轰烈烈的面壁者,现在聊的次数也少了。算起来,面壁计划火了五年以后,一个死了,仨冬眠了,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十年没有关于面壁者的大新闻了。

比起我进去那会儿变化最大的,大概是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要凭票限量购买了。不过好在我爸是因工伤冬眠,我能受特殊政策照顾,物资倒是还算充裕,哪怕一时半会儿没工作也饿不死。

我推开窗,当年街上的那些小吃店小吃摊儿都没了,坐在路边乘凉下棋唠嗑儿的大爷们不见了,胡同巷尾的吆喝声消失了……

北京突然变得不像北京了。

地下北京,选自三体插画集-切尸红人魔

13.

我花了不少功夫才把自己安顿下来。

出狱后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试图回忆曾经的生活,然后对比现在的世界。在监狱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只要出了监狱就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但现在的生活和从前相比,却有种奇怪的割裂感。这让我想起从前街头艺人手中的三节棍,我的人生就像它一样,十分突兀地变成了三截。

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生活里去了,就像这世界再也回不到得知外星人以前的轨迹上了。但是我也清楚,这世界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从监狱出来的人,同样的,我爸也不会。

出狱之后,那些旧朋友都远远躲着我。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知道,原来我被抓以后,我爸派人把我那帮搞诈骗的朋友全部抓了个遍,还警告他们,以后不许再犯,尤其是不许再拉我入伙。

出狱的那几个月里,他的老同事老朋友还有我们的老邻居都来看望过我,而且他们还很巧地错开了时间。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我爸早就安排好的事情。我不知道该骂他多此一举还是该夸他还念着我,反正我确确实实,就像眼前的这个世界,和过去变得不一样了。

14.

出狱半年后,我开了一家小店,主营爆肚。

小时候,我爸最爱带我去吃爆肚,他会再要上一瓶二锅头,然后给我点杯豆浆。吃的多了,我也会做了。虽然我厨艺并不咋样,但胜在没有竞争对手……当然,也没多少顾客,毕竟世道不一样了,大家条件都差了,没多少人吃的这个,但勉强维生倒也还行。店开了大半年后,我的厨艺有了蛮大的提升,做出来的爆肚和当年我爸最爱吃的那家店里的几乎一模一样,客人也稍稍多了起来。

突然有一天,我爸当初保护过的那位姓汪的教授来了店里。他看起来特别不高兴,叹了半天气,点了两斤爆肚,要了一瓶二锅头。他吃着喝着,突然就哭了起来,然后也不说话,放了两张票子和几张特值钱的电器券就走了。

汪教授走了没几天,我爸的老领导也来了店里。几个便衣跟在身后,衣服里鼓鼓的,一看就是带着家伙的。老爷子也点了两斤爆肚,但没要酒。

他俩来过之后,店里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来的人,大多是一些当过兵的,也有一些像汪教授那样搞研究的,还有一些贼眉鼠眼像我入狱前那会儿当小报记者的。过了阵子,一个当官儿模样的人过来,问我愿不愿意上太空,去水星,给PDC——也就是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大项目做后勤。我说上太空旅游还行,上太空干活儿是找罪受。他说赚的钱比我现在赚的多百倍,我说现在已经够花了,这样就行,于是他摇摇头走了。

没过几天,政府突然找上门来,说要采购一大批加工成半成品的小吃食物,真空包装,时间很紧,机器都给我准备好了。我看了下,这批采购的赚头,比我开店这一年加起来还多十来倍,于是我接了单子,又雇了几个人打下手,整整忙了俩月才搞完这批订单,做得我看见食材就想吐。搞完后政府说挺满意还打算长期合作,我赶紧把钱结算了一下,把店给卖了。

15.

赚了点钱之后,我总算听了我爸一次,去找了当年的受骗者。

十七年过去了,张叔还健在。他儿子张卫明参与了太空项目好几年没回过家,刚大学毕业还没工作的孙子张延倒是在他身边。我把钱还给了张叔,张叔没有责怪我,反倒夸奖了我,非要拽着我留下吃个饭,还让延子——也就是张延,跟我学习。

我拗不过张叔,留下一起吃了个饭。聊天中我才知道,张延在学校碰到点事儿,拒绝了学校分配的工作,结果闹得有点大,现在没单位敢收,只能待在家里。最后一阵协商,张叔让延子跟着我出去,拿个小DV把我还钱这事儿拍成个纪录片,顺便跟我出去见见世面。

奔着赎罪,我把这事儿应了下来,带着延子一起离开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带着延子又找了七八位当年的受害者,有人对我千恩万谢搞到最后我们俩对着鞠躬就差没跪下来磕头了,有人当时正在做饭拿着锅铲就冲我脸上砸过来了,有人早已经忘记了这个事儿我说的口干舌燥才让他回想起来,有人把我还钱也当骗局硬生生又把我赶了出来……

钱还没还完,张叔突然住了院。我和延子赶到的时候,延子他妈说张叔已经放弃了手术,开始办出院手续。

张叔说,这世道,已经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省点钱给后代花吧。

延子唰的一下就哭了。

16.

延子对我说,他是危机元年出生的,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长越大,日子越来越苦……他说他以前还能从书里电视里看看黄金年代的美好生活,可后来,连书和电视都没了……他说学校给他分配的工作,是去宣传PDC那些让人们放弃自己的生活、拼命为PDC干活儿的“人类事业”。他说他知道,在这世道,这是唯一能让人类有希望活下去的办法。可是为了四百多年那缥缈的希望,人类却要放弃现在的一切生活,整日整夜为了忙碌个不停……如果真的忙碌半辈子,能换回黄金年代的生活也就算了,可是现在活着的这代人,没有一个能活到那时候,就算活到那时候也未必看得到真正的好生活……他说这不是希望,这样的人生是绝望……他说我们已经不再是人了,人已经越来越像牲口了……他说他爸没得选择,甚至爷爷病重时候他爸都回不来,但他希望他能选择,更希望活在这世上的人能有选择……

延子还说,张叔的老邻居苗叔,让他儿子把自己葬到了一个深达二百多米的废矿井中,炸塌了井壁,还立遗嘱让后代在末日之战前把墓碑清除。另一位老邻居杨叔,把所有退休金和当初存下的工资都攒了起来,打算把骨灰放到特质容器里,直接发射到太阳系外……他们都说,说活着的时候忙碌了一辈子,不能再让三体人扰了死后的清静……可是他自己呢,他没有他爷爷辈儿那种活在苦难里但啥都能看开的心,也没他爸那一茬儿体验过黄金时代体验生活的命,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不知道将来能做什么……

我把延子从医院外面的马路牙子上拉起来,我说,延子,别说了,咱们走,我知道我们该做什么了。

延子问我,做什么?

我仰了仰头,看着夕阳学着电影里主角说话的语气,说,我们要给这个时代,卖点真正的希望。

星环城,选自三体插画集-耙齿山泉

第三章危机三十五年,高深

17.

我和延子开了家公司。

公司名字特别高深,叫高深公司。至于我们是干什么的,来,听听我们的广告词——

“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在我们东方,在我们中国,人死为重,死者为大。在如今的这个时代,当所有的生者都丧失了生活的希望,那就只能在死去之时寻找最后的希望和慰藉。生时纵未止步,死时终需安息。我们不知道在这个时代我们该怎么活,但高深公司可以为您提供死后的去处。”

没错,我和延子开的,是一家殡葬公司。

“三体人已经在前往地球的路上,我们的世界在那时必定成为战场,‘入土为安’将成为一种奢求。但我们高深公司准备了深达数百米的矿洞,下葬完成后还会炸掉通道,让墓穴从此与世隔绝。别说外星人,就是我们自己人,没有我们高深公司的指示服务都找不到墓穴所在……”

“如果不喜欢‘矿井殡葬服务’,还可以选择‘宇宙殡葬服务’。我们已经获得了太空电梯轨道的专项使用授权,能将骨灰装在特质的合金容器里,通过太空电梯轨道尽头的电磁发射器,以第三宇宙速度直奔太阳系外……相信我们,太空很大,外星人的飞船绝对找不到……”

18.

一开始,我以为只有张叔他们这辈的人是我的目标客户,也只打算给他们这些辛苦一生的老人带来点最后的安慰。我们从苗叔他儿子手上买了几个山西旧煤矿的废矿井,又找汪教授搭了根线联系上了太空电梯项目的尾部空间负责人拿了授权,在太空电梯尾端造了个小型发射器,就这么松松垮垮的开业了。

我本来只想赚点小钱,让我和延子能凑合过过日子。但让我和延子没想到的是,高深公司的生意不是一般的好,好到我们一个月内把价格抬高了十倍都止不住订单像雪花一样往我们公司塞,好到我们一个月内把人手增加到了原来的一百倍都处理不完那些天不亮就来公司门口排队甚至托关系找门路也要塞订单的客户。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矿井葬这边,我们从苗叔那边买的矿井很快就用完了,最后没办法,只能挖新坑道,顺带着把名字也改了一下,叫“地下殡葬”。太空葬的生意也好的出奇,连太空电梯那边尾部空间的负责人都来找我,说完全可以扩大发射器的容量,把整个遗体连棺材一起发射出去——连火化都省了。

我们的公司规模越来越大,赚的钱也越来越多。看着我们账户后面的零一直增长,延子时常问我,说我们到底是在向人们卖希望,还是真的只是在赚钱?我说延子,这个事儿其实不冲突。最重要的是,他们这钱花的心安,他们和你苗爷爷杨爷爷一样心安。

但是延子还是心不安。于是,为了让延子心安,我给水星工程捐了三个亿,升级了所有工人的防护措施——延子他爸就在水星那边当工程师。于是,延子也心安了。

延子心安了,但突然有钱后的日子却让我变得无所适从。

我赚了钱,花了钱,又赚了钱。我娶了媳妇儿,生了个闺女,又离了婚。我买了大房子,买了新衣服,却又走到当年的胡同里去找猪下水牛杂碎小吃,我……贩卖了太多的希望后,总是觉得自己的人生缺了点什么,也许是希望,也许是目标,也许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也就不用想了是吧。

实在想不明白也看不透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爸当年对我说的话,他说这个时候,人需要冷静一下。

我觉得这主意很棒,于是我选择了最冷的那种冷静法,我把公司交给了延子,然后交了点钱,体验了一把短期人工冬眠,时间是十年。

来自三体插画集-Bing

19.

也许不会有人相信,冬眠这么个听起来就很冷的词儿,对应的地方却是没有一点冰冷感觉的三亚——当然,那是以前,至少现在进了冬眠中心的大铁门之后,就能感觉到冷气了。

躺进冬眠舱以后,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在冬眠舱边上来来回回检查设备。我看着透明玻璃上我自个儿隐隐约约的影子,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外面的制服套在了我的影子上。我突然想起我爸来——恩,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想过他了。我小的时候,他给我买过一套像这样的制服,还有个像模像样的帽子,说让我以后像他一样,也当个警察。还没等我妈开口,我就把帽子扔到了地上,我说我才不要当警察,不要像他一样天天不着家,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说完这话我就跑出了家门,我也不知道,在他的眼里会是失望还是痛苦。我突然有股奇怪的冲动,想直接冬眠下去,冬眠到他醒来的那天,然后再和他见面,让他看看现在的我,一个和他期望里完全不一样的我。但是还没等我细想,我就睡着了。

20.

一觉醒来,真的已经是十年后了。

延子变得成熟了许多,我女儿也出落成大闺女了。面壁者又闹出了新动静,一个搞了个洗脑机器,吵了好几年然后给封起来了;另一个在水星上的计划暴露,被破壁人闹了一下,最后死在了自己国家。反正……面壁计划基本上是彻底玩完了,想起我爸当年为它出生入死,还真有点儿替他不值。

刚醒来没几天,就有一单大生意找上门来,是亚洲区前太空军常总司令的单子。看了资料我才发现,他就是我爸当年的老领导,也是当年到我店里来过的那位。常总司令的儿子告诉我,当年是他爸安排人照顾我,所以政府才给我安排了一个去水星的机会,结果我不肯,于是就换成了一大批政府采购订单。他说这些,是希望我能破个例,完成他爸的遗愿——他爸虽然当了二十多年的太空军总司令,但是从来没上过太空,于是老爷子临死前留下遗愿,死后要葬到太空去。但是这个事儿不方便动用军方资源,所以想把他爸的遗体发射到太空里去还是只能找“高深公司”。但是……他这么一但是,我才知道,原来“高深公司”的太空殡葬业务停了好几年了。

在我冬眠后,PDC下属一个不知道啥部的人,说我们“高深公司”可能助长失败主义情绪,希望我们自觉关停业务,否则就要强行通过决议取缔我们。在找“高深公司”之前,他们已经关停了用户数高达二十亿的“人类日记”网站。延子知道斗不过他们,就关停了“太空殡葬”业务,偶尔偷偷搞几单动静小的地下殡葬维持公司。所以这么一来,常司令的遗体已经保存了两三年,却还是没能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

我也没说别的什么,接下了单子,像往常一样,就这么把常司令的遗体送上了太空,然后关掉了“高深公司”——毕竟,到了这个时代,世界已经成了大工厂,每个人都是里面的螺丝。活着的也许是人,也许是牲口,反正,连希望也不需要了。当然,你非要说是因为我赚不到钱了,我也认。毕竟,钱现在只是个数字,也没啥大用了。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是行尸走肉,账户里钱多的人,也不过只是……变成了贵点的肉而已。

21.

关掉了“高深公司”以后,我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觉得我陷入了低谷,这个词儿在电视新闻里特别常见,专家们都说这个时代恐怕将要陷入低谷,我不是很清楚专家说的低谷是啥低谷,但我觉得低谷这个词儿拿来形容我那时的状态特别恰当。

浑浑噩噩度过了几年后,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说她要走了,想见我和孩子一面。我只好联系了前妻,带着闺女飞去看我妈。

当我和我闺女赶到时,我妈已经快不行了。我陪着她度过了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天,听着她絮絮叨叨她的一生,还有,我爸没告诉我、我妈当时没告诉我,郑叔欲言又止最后也没告诉我的那件事。

我妈说,我爸对我,一直怀着愧疚。

在我十三岁的那年,在我被偷了一百块钱的那天,我爸很快就抓到了偷我钱的那位同学。那位同学其实人不坏,偷钱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要交学校买教材的钱。但是那时候正值风头……你知道的,就是那个时候,而那位同学已经年满十四——如果真的抓他回去的话,在加上他原来那样的家庭……恐怕……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我妈说,我爸给了那位同学一个机会,不想就此葬送他的一生。但没想到,却因此让我选错了路。从那以后,他对所有和我有关的事情,都变得非常谨慎,他害怕再做些什么之后,导致我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深……

我到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我爸会说,我犯下的罪,有他的一半。

22.

我花了大价钱买了两条我爸最爱抽的云烟和最爱喝的二锅头,又买了两头牛两只羊,扔了肉,留下百叶肚领,下厨炒了两盘爆肚。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和他说话,他又没死,没有墓碑,没法祭奠,也没有留下什么让我觉得能代表他的东西。我想了半天,感觉这世上和他关系最深的也就是我了。

于是我点上一根烟,倒上一杯酒,夹起一大筷子爆肚。多年未沾烟酒的我被呛得只咳嗽,最后只能把两盘爆肚吃了个精光。我想起我当年我扔了他买给我的帽子,对他说,我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可后来呢,我学他抽烟,学他喝酒,学他怎么骗人——当然,他骗罪犯我骗良民,还学着他给人希望……哦,我可算想起来为啥这个词儿我这么耳熟了。

我小时候问过我爸,我说坏人是抓不完的,你也抓不到所有的坏人,你们为什么还要抓坏人。我爸说,只要有人知道我们在抓坏人,这个世界就有变好的希望。

所以我还是成为了像他那样的人。甚至还和他一样,都不管自家孩子。

但唯独遗憾的是,我没能成为像他那样的英雄。我也没能告诉他,无论我嘴上说什么,其实他在我眼里也一直是英雄。

于是,我终于想到我接下来还能做什么事情了——我要冬眠,冬眠到他醒来的那天,然后告诉他,对,那句话,把那句话告诉他。

23.

我再一次来到三亚的冬眠中心。

和上次一样四十多度的大太阳,和上次一样“duang”一声落下的铁门,和上次一样十足的冷气。

唯一不一样的是,长期冬眠启动之前,必须要先进入“后悔室”住上四十八小时,让准备冬眠的人好好想想,是不是真的决定要冬眠。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未来,但我并不在乎,我只想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我爸。我把我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一口气付了足够冬眠一百多年的钱,我想那时候人类的技术应该能把我爸救回来了,如果还救不回来我想恐怕到三体人来时也救不回来了。所以,我早已想清楚了,不需要后悔。

所以,我在这四十八小时里,写下了我四十多年的人生。如果我真的见不到我爸的话,就把这个,留下来当做这个时代的记忆吧,记得有个人,在这个即将陷入低谷的时代,还抱着希望,想着他爸,想告诉他爸一句特没营养的话。

至于那句话……这儿就不写了吧。

24.

我叫史晓明,我爸从不管我。

但他爱我。

我……

算了,就这样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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