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团文化迭变至今 我们仍有激动万分的时刻
在戏剧《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每每想要「唤起国王的良心」,都会告诉一众流动剧团的配角演员要「持镜照自然」。
文艺复兴学者 Siobhan Keenan 在其 2002 年的研究成果中写道:「莎士比亚时代的英格兰有很多流动演员。」《哈姆雷特》的创作都是基于表演者「自己的真实生活经历」。在欧洲近代早期,各种哑剧、杂技演出、音乐演出等无处不在,表演主题从宗教到世俗兼而有之,表演内容从耶稣受难复活到喜剧、木偶剧、艺术剧不一而足。演员们会从不同渠道收集素材,并根据演出当地的习俗和民众偏好进行改编。
这些演出团体亦商亦演,内部成员角色灵活多变。他们之间不只是简单的共事关系,更像是合伙人,共同建立起一种类似家庭关系(也包括恋爱)的纽带,一起在镇与镇之间辗转奔波。每到一个地方,便在那里演上一两天。全村的人都会来看演出,演员们就在台上尽情演绎众生万象,或怒气冲冲,或虚情假意,或喜或悲。有些村里的年轻人甚至会在演出之后跟上演出团远走他乡,演员和观众之间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了。
几个世纪以来,在世界大部分地区,这些剧团都在定义当时的流行文化。到了现代,这样的团体再度登上历史舞台,在绘画、小说和电影中各领风骚。绘画如法国画家 Seurat 的《杂技团大汇演》(Circus Sideshow),毕加索的《马戏团演员之家》(Family of Saltimbanques);小说如 Emily St. John Mandel 的《第十一站》(Station Eleven),Barry Unsworth的《戏中人》(Morality Play);电影如 Angelopoulos 的《流浪艺人》(Travelling Players)以及Fellini的《大路》(La Strada)等。
NOAH BAUMBACH 剧团;图片拍摄于 2017 年 10 月 1 日
独立电影制作人的世界很简单,他们与固定的人合作,请固定的演员出演,面孔不变,变的只是妆容。图为纽约文华东方酒店的,图中人员从左依次为:Baumbach、电影剪辑 Jennifer Lame、演员 Adam Driver、Ben Stiller、Dustin Hoffman 及 Greta Gerwig。
这些作品魔幻地唤起了人们的怀旧心境,令人开始追忆那些悄然消逝的流年往事。它们就那样离开了,就像破晓前的马戏团,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下一个城镇。时光荏苒,演出团这种艺术也旧貌换新颜。艺术曾经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到了中世纪后,欧洲艺术开始逐渐个体化。同样,艺术消费也经历了从集体到个体的过程。
如今,文化传播越来越电子化,通过电视、网络、电影等无形的方式直接到达受众。现场戏剧表演依然盛行,但主要由各种商业或慈善团体承办。在各种印制精美的节目单上,演员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而且,在当今的演出团体中,通常会特别设置经纪人、制片人及其他幕后人员。演员们独立演出,观众们也独立观看。那种演员之间不分彼此、演员与观众间界限模糊的表演形式,已经逐渐融入到了现代艺术中,且随着观众的品位日益分化,那种大家共同观赏一起喝彩的时代也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那种看剧的渴望却流传下来了。眼观当下,影视剧似乎没有灵魂,且大而无当。百老汇大剧院也只不过是一个空壳子,那里没有人们想要的热切与盼望,也无法激发群情激昂。观众的内心似乎没有得到满足,还对过往抱有丝丝怀想。我们怀念那些村庄里搭起的大戏台,怀念一起喝彩,以及当初看到演出时那激动到颤抖的心绪。
当我们在茫茫人海中遇到真实的演出团时,会变得激动万分。而那种喧嚣吵闹、高度媒介化、价格高昂的后现代艺术早已无法引起我们的共鸣,也无法满足我们对美好、趣味和启迪的需要。与旧式的演出类似,现代影视剧和舞台剧中其实也存在一种熟悉的新奇感。你会在不同妆容下看到一张又一张熟面孔,下午的小丑会在夜晚变身悲壮英雄,昨日的甜美公主会成为明天的恶毒继母。
例如美国有线电视台 FX 播出的金牌制作人 Ryan Murphy 的《美国恐怖故事》。在第一季中,青年演员 Evan Peters 饰演长相甜美却有杀人倾向的少年,在后续几季中,他却一人分饰多角,包括被枪击的 Andy Warhol、邪教首领 Charles Manson,还有耶稣等。无独有偶,在该系列剧集中,演员 Jessica Lange 也同样分饰多角,包括恶毒的修女、巫婆、畸形秀老板娘等。
RYAN MURPHY 剧团;图片拍摄于 2017 年 9 月 16 日
好莱坞导演总喜欢突发奇想,在最后一刻插入临时设置的场景,让演员们措手不及。图为洛杉矶 Fox Studios 成员,从左依次为:演员 Sterling K. Brown、Angela Bassett、Sarah Paulson、Evan Peters、Jessica Lange、Murphy、Kathy Bates 及 Matt Bomer。
再比如,在编剧 Noah Baumbach 于 2010年创作的浪漫喜剧《格林伯格》(Greenberg)中,Ben Stiller 饰演了洛杉矶一名成功商人、旅店老板的弟弟,同时也是一位厌恶学习、性格孤僻的少年。而在 2015 年上映的电影《年轻时候》(While We’re Young)中,他又饰演大腕电影制作人的女婿。这一回,他不再厌恶学习,也不再孤僻了。数年后,Stiller 又在《迈耶罗维茨的故事》(The Meyerowitz Stories)中,饰演洛杉矶一位品学兼优的青年金融顾问。这个角色同样性格孤僻,却在努力掩藏自己厌恶与人相处的事实,不仅如此,他还要应付无比自恋的父亲。
如果你经常观看 Baumbach 团队的作品,就会发现,面孔都是熟悉的,不同的只有妆容。在《格林伯格》中,Greta Gerwig 饰演 Florence Marr;在《弗兰西丝·哈》(Frances Ha,2013) 中,她饰演 Frances Hamilton;在《美国情人》(Mistress America,2015) 中,她演的是 Brooke。这些角色各不相同,但却因同一名演员而互相连接。她们就像单簧管、双簧管、低音管这样同一系列的不同乐器奏出的乐章,让你觉得各个角色相互联系却各有特色。
《格林伯格》之后,Baumbach 和 Gerwig 开始共同创作(目前二人已同居)。《弗兰西丝·哈》和《美国情人》就是二人合作的结晶。两部作品一脉相承,风格类似却又各有特色。「就像我们站在海滩上捡到了样子差不多的鹅卵石。」Gerwig 在谈起二人的合作时说。而去年,Gerwig 还自编自导了电影《伯德小姐》(Lady Bird),并一炮而红。
Baumbach 的作品从演员到幕后总是阵容稳固。「原班人马的一个好处就是,拍摄的一部又一部电影之间是一脉相承的,」他说,「未完待续的时候怎样继续进行下去?怎样向新人介绍你的作品?在这两个问题上,使用原班人马优势明显,所以你会希望得到平衡。」
Baumbach 作品中的角色多个性鲜明,他们或不善沟通,或做事没有规划,或缺乏洞察能力,但正是这样的不完美构建了他们的独特。能将人物塑造得如此鲜活,需要强大的功底和无数部作品做支撑。既需要作者笔耕不辍,又需要不断地体会与思考,甚至电影都开拍了,脚本可能还在不断修改。
与之相反,Ryan Murphy 总喜欢突发奇想,在演到半场时加入突然萌生的念头或插入临时设置的场景,让演员们感到措手不及。「每次我们都会惊慌失措,」Jessica Lange 说,「拍摄《美国恐怖故事》的时候,我们经常是在拍摄的当天才拿到剧本。我相信每个跟Ryan合作过的演员都会有虎口余生之感,尤其是出演过《美国恐怖故事》的演员们。」
「他总能在讲故事的时候发现那些没意思的地方,」Sarah Paulson 说,「接着将它们全部推翻,然后用一种全新的、有趣的方式重新讲述。你只需跟着情节往下走,直到在猛地一瞬间发现:天呐,你真的把自己的姐姐杀了,还把她做成晚饭吃了!你不会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因为你已经沉浸在情节里无法自拔了。这样确实会让作品有特别之处,一些细微末节就能带来天翻地覆的差别。」这样做的结果是,故事可以多维度无限发散,剧情的各种可能性也得到了充分挖掘。
《美国恐怖故事》就是这样,尽管整个情节非常连贯,但其中的角色却并不固定。整部剧的主线就在题目中——「恐怖」,这部剧什么都涉及,连环杀手、巫婆、修女、Charles Manson,甚至国家政局。具体而言,它用 Peters、Lange 以及 Paulson 这些我们熟悉的面孔和声音,展现出一个幽灵般惊悚的世界。这些演员也非常有天赋,他们可以在不同的角色之间自由切换。「能够高度紧张地连续工作四五个月,这需要了不起的天赋。」Paulson 说,「你会感觉自己真的进入到了电影或者戏剧的世界里,可当你还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剧目却结束了。」
剧团意味着未必民主。总会有人充当老板的角色,高屋建瓴地引导大家,把大家联系到一起。尽管大家一度认为电视产业前景黯淡,导演这个行业也不会持久,但现在,电视迎来了它的黄金岁月。我们见证了 Murphy 这样的美剧大佬崛起,他总能让观众痴迷,收视率也高居不下。就像二战后电影文化兴盛一时一样,他们现在的地位也绝不亚于当初的电影导演。
戏剧是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复杂且富有创造性。编剧通常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偶尔也会出演某个角色,但更多时候还是在做幕后工作。导演、编剧、制片人、经纪人等后台人员的工作范围十分广泛,他们要负责提升士气,防止出现各类问题,还要处理费用等问题。
OSKAR EUSTIS 剧团;图片拍摄于2017年9月1日
The Public 剧院的作品在面世之前要经历一次次的讨论和打磨,有的甚至历时数年。图为David Zinn在纽约下城区导演的《哈姆雷特》场景,图中人员从左顺时针依次为:演员 Oscar Isaac、作曲家 Jeanine Tesori、演员 Elizabeth Marvel、剧作家 David Henry Hwang、作家兼导演 Alex Timbers、导演 Lear deBessonet、演员 John Leguizamo、演员 Eustis、剧作家 Suzan-Lori Parks 以及剧作家兼作曲家兼演员 Lin-Manuel Miranda。
除此之外,Oskar Eustis 还有其他任务。2005 年,他与两位著名的纽约导演共同创建了 The Public 剧团,一位是在百老汇导演过《天使在美国》(Angels in America,1993)的 George C. Wolfe,HBO 播放的《永远的海拉》(The Immortal Life of Henrietta Lacks,2017)正是出自他之手;另外一位是 Joseph Papp。剧团创立之初仅在户外表演莎翁戏剧,而今已经颇有影响力。在 Eustis 的赞助下,该剧团现已落户曼哈顿下城区的前 Astor Library 驻地,并在这里排演出了《欢乐屋》(Fun Home,2015)、《汉密尔顿》(Hamilton,2015)和《拉丁白痴历史》(Latin History for Moron,2017)等热门戏剧。现在这里也成了普利策奖得主、著名剧作家Lynn Nottage 和 Suzan-Lori Parks 的创作基地。总而言之,The Public 已日益成长为剧种齐全、热情蓬勃的剧团。
Eustis 对 The Public 的设想是成为容旧纳新的「城中之城」。他喜欢旧友,也期待新谊。几十年前,早在剧团成立之前,他就与 Tony Kushner 以及 Nottage 这些剧作家结下了友谊。剧团成立后,Lin-Manuel Miranda、Oscar Isaac、John Leguizamo、作曲家 Jeanine Tesori、作曲家兼剧作家 Lisa Kron (Fun Home的创作人之一) 等人也闻声而来。
艺术家们会经历漫长而煎熬的创作岁月,期间有数不尽的讨论,有的作品甚至要持续数年才能面世。Eustis 告诉我,「从剧作者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啃铅笔头苦思冥想,到成稿后与导演或编剧激烈讨论,再到定稿后由演员大声读台词,每个过程都少不了。一步一步来,从无到有,从观众数百到上演千场……伟大的作品离不开精诚团结的合作。」
整个创作过程意义重大,甚至超出了剧团本身的意义。「这是一个万物交换的世界,非常细致,」Eustis 最后说道,「每件东西都有它的价值。每件事情都是‘以此换彼’,或者‘你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们只想给大家提供这样一个平台,让大家可以更好的交流。我们无法按自己的意愿重塑世界,但可以按自己的意愿重新打造剧团。方式就是‘持镜照自然’。」
无论是在荧屏上,还是在舞台上,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众生万象。每一个剧本,每一场电影,每一集电视剧,都不过是一群人的故事 —— 家庭里发生的故事,办公室里发生的故事,邻里之间的故事,一个国家的故事。其目的,不过都是让我们发现自己 —— 或高尚,或卑劣,或处于二者之间。流动剧团也是一面镜子,形式或有不同,却同样照得清晰。我们能看到这个团体里每个人的努力,但它作为一个团体更加功勋卓著,不管团体内部发生过什么不愉快,或团体创作过程多么疲惫不易,它最终展现的都是一个美妙的乌托邦。这看起来正是异化劳动的相反面,不仅仅因为它是纯粹的表演,还因为它超越了我们如今机械生活中的种种利己主义和客观主义。而吸引我们在观众群里伸长脖子观看的,也不单是眼到之处,更是心已明了。看吧,这些就是我们能做的事情,他们也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