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英原创散文:跑片儿
我在许多文章里吹嘘我们大马村是个大村,五谷丰登,百业具全。说白了就是:万事不求人。
其实呢,纯属瞎掰!
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哪就牛皮到那个份儿上啦。居家过日子,锅离不开灶,筷子离不开碗,谁不求谁呀。一个村庄也是如此,更需要四邻帮衬,八村相左。
当年的大马村,盖新房搞装修(村人称之为:打妆秀!)那得请西庄户的木匠;孩子们上中学要去南上岗;看中医离不开小马村的“拐先生”;磨油去前沿村;谯猪倚仗南上岗的郭氏兄弟;出殡抬棺有安庄的杠房;“念喜歌”要数西地的“老火”,修理鞋就找石山的屈皮匠…..除此之外,小马村的杏、张庄的梨,果各庄的商店,坨里的集。真格的,世间哪有“房顶开门——六亲不认”的所在。
当然,这其中最能使各个村庄串通一气,村民群情共“奋”的,当属演电影,而且是“跑片儿”了。
电影放映活动在农村有着不同的称谓:播映方称之为放电影,村民们称之为看电影、瞧电影,村委会通知村民在大喇叭上广播时则被称做:演电影!
称谓不同,心态各异。
放电影,彰显出文化禁锢年代公社文化站为民服务“释放文化红利”的壮举;看与瞧,揭示了村民们看热闹、瞧稀奇的喜悦心情;演电影,炫耀着村委会为民造福,把普通的放影活动提升到演戏的高度。
放映信息是早几天就透露出去了。因为在地里干活时,几个青年男女不经意间,嘴里哼唱的小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或者《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让人起了疑心。
这歌怎么这么好听,从来没听过呀?
这是什么歌?
从哪听到的?
什么?电影里!
什么电影?
《黑三角》、《甜蜜的事业》!
哪放的?
周围的村都放了,估计咱们村也快了!
嘿……!
得到答案,好事者并不满足,继续穷追。
别的村放电影,我们怎么不知道?
你和谁一起去看的?歌都会唱了,谁知道看了多少遍呢?
……
于是乎,村人在得知新电影消息的同时,也窥视到几段隐秘的“乡村爱情”。这比割麦子时发现几窝”黄老闷儿“(野鹌鹑),带劲儿多了。
放映的消息终于来了。但广播到最后却是“跑片儿”二字。村民不管,依然高兴。
所谓跑片儿是指:那年头儿,公社放映机尚有富余(起码两台),可电影拷贝奇缺。一部片子来了,为了惠及更多乡村,往往在两个村子同时放映(相邻的村子可以合二为一。比如,我们大小马村就算一个放映点)。之后,错开时间,由人骑自行车来回运送拷贝——就是方形蓝色铁盒子里的电影胶片。这种行为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据说当年《泰坦尼克号》上映时还这么干呢。
运送胶片的工作,在城里有专业送片员。在乡村,就没这么多讲究了。
说是没讲究,但能干得了这活儿的条件也不少。首先,要热心村里的公益事业,甘心情愿为村民服务的年轻人(乡村志愿者);其次,要会骑“洋车”(自行车),自己有车,技术好,能跑夜路;第三,放映的片子已经提前看过了;第四,最好是正在热恋的——或是本村的,或是邻村的,最好是有着“上下场”关系的。这样一来一往,在村人期待的眼神中,大大方方上演着乡村爱情。
银幕上:“五宝与招弟儿”(电影《甜蜜的事业》男女主人公)新兴电子乐加上唯美慢镜头,你追我赶谈恋爱;银幕下:送片情侣,“你蹬着车,我抱着“盒”(胶片);揽腰依背车后坐,趁着夜色来穿梭”。好家伙!电影里,眼巴前儿,乡村爱情大撒花儿。梦幻现实来回切换,把个村里人看得五迷三道的。哪还用得着城里那套掏押金、租眼镜,3D5D寻梦境?
切——!
当然了,一场跑片儿发现几对儿野鸳鸯,那只算是意外收获吧。关键是电影的实用教化功能。
这对情侣要是异村恋还好;如果是同村恋就很麻烦。一村相处,等同于一锅舀饭,马勺难免不碰锅沿儿,男女双方家里总归挂不住。这时就要靠电影来教育了。
电影《喜盈门》中,仁芳与龙刚同村相爱,老母亲(王玉梅饰演)的一番独白诉尽苦衷:“要说龙刚这孩子倒是挺好的,就是一个村里结亲,针鼻儿大的事都透气,万一要是出点事,闹得亲戚也不亲了,让村里人笑话”。
记得当年放映这场时,后面的片儿还没来,放映员就连放两遍。他熟悉那对跑腿的人儿,也知道他们的困境,就只好这样“声画”相援了。
当然了,也并非所有的跑片儿都伴随着这些浪漫的爱情。我只是想借放电影这种文化活动,顺便说说“同村恋”这点事儿。促进乡村建设,发展经济当然有效,可文化的教育功能同样也不含糊。同时也想说明老电影通人情、接地气的教育功效无与伦比(《地雷战》、《地道战》纯粹就是教学片)。这是当下追求感官刺激的大片所欠缺的。
跑片儿的精彩之处在于它的流动性、期待感。每当等的急不可耐之时,幸福就突然降临到你身边。好比红白喜事吃流水席。看人家吃得满嘴流油你咽口水,别急,一会就轮到你;比如一本小人书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此外,跑片儿的间歇性、聚集性也让村长支书们面对几乎全村百姓,这在平日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是瘫痪在炕的老人也被孝子们用小车推到现场来的。于是他们会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宣传农业政策,阐述治村心得;村民中能吼两嗓子的,也会抓住麦克风来上一段。有说有笑还有唱, 这么说吧:跑片儿的间隙就是“村晚”。
还是说说跑片儿之于我吧。
那次在场院里看跑片儿好像是出样板戏电影。小孩子不爱看戏,但不能错过热闹。我爬上场边一个高高的麦秸垛,闻着麦秸的清香,看着热闹的现场。因为是跑片儿延时很长。不知不觉间就被滑溜溜的麦秸所吞没了,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到我一觉醒来,发觉四周一片静寂。
电影早散场了。
天上星光闪闪,夜色浓黑,麦秸垛像是大海孤岛,摇摇晃晃。我迅速滑下草垛,可又不敢前行,倚在垛边无助地哭泣。正此时,远处一束手电的亮光闪动。似乎听到我的哭声,光柱向我射来,随之一个声音传来:三儿?!我一听放声大哭:妈——!
我妈是回家后才发现我不见的。问哥哥,我哥说:怕是在草垛上睡着了吧。
回家喽——!
趴在妈妈的背上,看到哥哥在前边一晃一晃地打着手电,像只萤火虫儿似的忽明忽暗。天上偶有流星划过,路边的池塘一坑蛤蟆吵翻天,听见人声,戛然而止,欻欻如水…..大马村的夜竟是如此安详!
真的,那天电影演的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但这幅“母背夜归途”确像电影画面儿那样,在更深静谧怀旧思乡之际,乘着茫茫夜色向我奔袭而来。
作者简介
杨建英,男、北京人。现为新疆阿勒泰地区文联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美丽乡村》等报刊。曾出版散文集《老山城》、随笔集《山城密码》、报告文学集《新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