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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画论类编山水(六)

2020-12-17 06:4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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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谿山卧游录论画山水

○清 盛大士撰

画泉须来源緜远,曲折赴壑,惟于山坳将成未成时,视其空白可置泉者,先引以澹墨。山坡渐浓,则泉自夹出。若有意为画泉地步,恐画成终欠自然也。泉不可无来源,亦不可无去路。或屋宇鳞次而其上乃有飞泉冲激,或悬崖瀑布而其下又无涧壑可归,此皆画家所忌。

画平沙远水须意到笔不到,且渔庄蟹舍,白苹红蓼,映带生情,或卧柳于桥边,或停桡于渡口,或芦花之点点,或莲叶之田田,皆不可少之点缀也。若必细勾水纹,即非大方家数。

画云有大勾云、小勾云法。凡叠巘重冈,深林杳霭,必有云气往来,画山头半截中断处即云气也。又恐过于空廓,故随其断处略勾数笔,以见神采,此即工致画亦不可过于细勾,若仿米家父子及高房仙则尤要活泼泼地。每见近人于山腰树杪突起白云,重重勾勒似花朵者,望而知为俗手。

画屋宇或拈远景,或工近游,或琳官梵宇,意取清幽;或镂槛雕甍,体宜宏敞。邮亭候馆,覊旅之所往来;月榭风台,名流之所觞咏。云扃岫幌,隐者之所盘桓;茅舍枳篱,野老之所憩息。须一一配合,不可移置他处,而屋之正侧转递,左右回环,高下萦绕,尤当运以匠心。

画桥有高桥、石桥、小桥、板桥之异。高桥、石桥须有桥栏,小桥、板桥不必看栏也。亦视乎邱壑之所宜。

画江海大船,须有风帆奔驶之势。若溪边垂钓,一叶扁舟,只以一二笔了之。至于载酒嬉春,携琴放鹤,夕阳萧鼓,明月笙歌,皆宜勾摹工细,不可草草

画帆影须随风势,葭蒲杨柳,落雁飞凫,皆风帆之衬笔也。若帆向东而草树沙鸟皆向西,是自相矛盾矣。以上数条为初学入门第一要义,神而明之,用法而能得法外意,阳施阴设,离奇变勾,非可以一格论也。

唐人画勾勒工细,非旦夕可以告成。故杜陵云:“五日画一水,十日书一石。能画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自元四大家出,而气局为之一变。学者宜成竹在胸,了无拘滞,若断断续续,枝枝节节而为之,神气必不贯注矣。譬之左太冲《三都赋》必俟十年而成,若庚子山之赋江南,则不可以此为例。

画家各种皴法以披麻、小斧劈为正宗,画固不可无皴,皴亦不可太多,留得空际,正以显出皴法之妙。

画树法四笔即成树身,而四笔之曲直,全视乎一笔之曲直。树至四、五株即成一林,参差交互,若相争,又若相让。然须有相争之势,不可露出相让之迹。画树叶法起手先须紧贴在树身上,由内而外,由澹而浓,由浅而深,由疏而密。

画石法先分三面,兼方圆而参之以扁,大小相间,左右联络,去其棱角而转折自然,方为妙手。

画山或石载土,或土戴石,须相辅而行者,巉岩峻岭,壁立万仞,固须石骨耸拔,然其冈峦逦迤处,仍须用土坡以疏通其气脉。盖有骨必有肉,有实必有虚,否则峥嵘而近于险恶,无缥缈空灵之势矣。

近人写雨景多仿米氏父子及高尚书法,往往淋漓濡染,墨有余而笔不足。不知元章画法出自北苑,清刻透露,笔笔见骨。性嗜奇石,每得佳者曲意临摹,惟恐不肖。鉴别画理,纤细不遐,今古推为第一。元晖早得家学,其山水清致可掬,略变乃翁所为,成一家法。意在笔先,神超象外。房山书画宗董、巨,中年专师二米,损益别自成家。评者至有真逸品之目。尝为李公略作《夜山图》,宽之者真觉重山岑寂,万籁无声。龙漏将残,兔魄欲沉时也。然则此数公者精意深造,夫岂仅以濡染为能事乎?方元晖未遇时,士大夫易得其笔墨,及其既贵,深自秘重,非奉睿旨,概不染翰,朝士作诗嘲之曰:“解画无根树,能为濛潼云。如今供御也,不肯为闲人。”此特因其不妄应酬而讥笑之耳。今之学者则全是无根树、濛潼云而已。

近人写雪景,勾勒处多用浓墨,墨浓则空白显露而积雪自厚也,然不善用墨而专尚刻露,未有不失之板滞者。

诗书均有江山之助,若局促里门,踪迹不出百里外,天下名山大川之奇胜,未经寓目,胸襟何由而开拓?

●梦幻居画学简明论山水

○清 郑 绩撰

○山水总论

夫为学之道,自外而入者,见闻之学,非己有也;自内而出者,心性之学,乃实得也。善学者重其内以轻其外,务心性而次见闻,庶学得其本而知其要矣。故凡有所见闻也,必因其然而求所以然,执其端而扩充之,乃为己有。苟以见闻取捷一时,究之于心罔然未达,诚非己有也。因思画虽小技,当究用笔、用墨、炼形、炼意、得气、得神,方是心学,岂可专事临摹,苟且自安,而竟诩诩称能哉!学山水固当体认家法,而形象尤须考究。今人多忽略于形象,故画焉而不解为何物,岂复成为绘事耶?盖画必先审夫石与山与树之形,其间阴阳向背,远近高低,气脉连络,宾主朝拱,一一分清而后别之以家法、皴法,究之于笔,运之于气,由是春融、夏翳、秋肃、冬严,烟朝月夜,雨雪风云,可随手而生腕下矣。是形象乃为画学入门之规矩也,焉能忽之?画之形如字之文,写字未知某点某画为某字,又何足与论钟、王、颜、柳、欧、赵、苏、黄之家法笔法耶?或云:“画不求工,意不图形。又贵会写不会写之间,或似不似之际,庶脱画匠。”虽然,此是道成后语,从有法归无法,如精楷后作草书耳。学者若执斯论为入门工夫,则一生贻误,到老无成道之日矣。

○论形

土水不分,花木不时,屋小人大,人大船小,或人高于树,树高于山,桥脚吊离,远近不能登岸,屋墙斜歪,结构不合丁方,此皆有形之病,浅白易见,可指而言也。气象俱泯,物象乖离,笔墨虽工,布置鄙俗,描摹虽似,品类无神,此无形之病,可以意会,难以言喻也。

山石之形或先定轮廓后加皴,或连廓带皴,一气浑成,或先皴而后包廓。思某皴某廓,用某家笔法墨法,胸有成见,然后落笔。夫轮廓与皴原非两端。轮廓者皴中之大凹凸,皴者轮廓中之小凹凸。虽大小不同,而为山石之凹凸则一也。故皴要与轮廓浑融相接,像天生自然纹理,方入化机。若轮廓自轮廓,皴自皴,一味呆叠呆擦,便是匠手。山石交搭不可层层顺叠,皴法不可笔笔顺落。轮廓起伏要无定形,皴擦向背当具体变。

凡山石结顶二笔,乃是中分前后笔也。盖此边见者是前,那边不见者即是后,是以山后有山,须自结顶处想至其后,复从其后计至彼前应到某处起,方能再叠。故笔要分开,墨须空淡,乃合自然之理。若山后之山忽自此山结顶中分处连叠而起,则前山之后,与后山之前,两相逼塞,是两山俱得半边,成大笑话,可不察与?

十六家皴法即十六样山石之名也。天生如是之山石,然后古人创出如是皴法。如披麻有披麻之山石,如斧劈即有斧劈之山石。譬诸花卉中之芍药、牡丹、梅、兰、竹、菊,翎羽中之鳌、凤、孔雀、燕、鹤、鸠、鹂,天生成模样,因物呼名,并非古人率意杜撰,游戏笔墨也。

学写山石,必多游大山,搜寻生石,按形求法,触目会心,庶识古人立法不苟。更毋拘法失形,画虎类犬,甚至犬亦不成,不知何物,斯不足与语矣。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学贵心得。

○论忌

饶自然所云十二忌者,皆为形象而言也。一曰布置迫塞,二曰远近不分,三曰山无气脉,四曰水无源流,五曰境无夷险,六曰路无出入,七曰石只一面,八曰树少四枝,九曰人物伛偻,十曰楼阁错杂,十一曰浓淡失宜,十二曰点染无法。

布置迫塞者,全幅逼翳不能推宕。凡布景要明虚实,虚实在乎生变,生变之诀,虚虚实实,实质虚虚,八字尽之矣。以一幅而论,如一处聚密,必间一处放疏以舒其气,此虚实相生法也,至其密处有疏,此实中虚、虚中实也。明乎此,庶免迫塞之忌。

远近不分者:远与近相连,近与远无异也。夫近须浓,远须澹,浓当详,澹宜略。惟其略也,故远山无纹,远树无枝,远人无目,远水无波。以其详也,故山隙石凹,人物须眉,枝叶波纹,瓦鳞几席,井然可数。而由近至远,由远而至至远,则微茫彷佛,难言其妙,宜望真景以法取之,其中深意在目中,斯在图中矣。

山无气脉者,所谓琐碎乱叠也。凡山皆有气脉相贯,层层而出,即耸高跌低,闪左摆右,皆有余气连络照应,非多览真山不能会其意也。若写无气脉之山,不独此山固为乱砌,即通幅章法亦是乱布耳,无气脉当为画学第一病。

水无源流者,无源头出处也。夫石底坡脚,有清流激湍,其上要有长泉涓涓而下,方为有源之水,此理易知。然两山之间夹流飞瀑,上须高山,乃有出处,此理人多失察。盖必有高山,其下方有积润,水乃山之积润而成也。况本山特耸,泉宜脚出,若泉向高山之顶而来,顶之上又无再高之山,则水之来也,岂非从天而下耶?孤峰挂瀑,譬诸架上悬巾者,此之谓也。

境无夷险:盖古人布境有巉岩崒嵂者,有深翳曲折者,有平远空旷者,有层层重叠者,其境不一,每图中虽极平淡,其间必有一变,险阻处令人意想不到,乃入化境也。

路无出入者:塞断不通也。水隔宜接以桥梁,石遮当留以空淡。或旋环屋畔,或掩映林间,似断非断,不连而连。前有去,后有来。斯之谓有出入。

石只一面:一面之石便成石板矣。又云分三面者,正一面、左、右二面也。然此言其概耳。必将皴法交搭多面以成峻嶒,凹中凸,凸中凹,推三面之法而作十面八面,亦无不可。且左右圆转运化,向背阴阳不露笔画痕迹,如出天然,无寻落笔处,方得石之体貌也,

树少四枝:四枝者,前后左右四便之枝,非四条树枝之谓也。近人写树只从左右出枝,前无掩身,后无护体,纵有千枝万枝,不过两便之枝,是即少四枝矣。必知此忌而后枝干有交搭处,且四便玲珑穿插掩护,则虽三枝、两枝,亦见不尽之意,奚必定要四枝哉?

人物伛偻者:驼背缩颈,无轩昂高雅气象也。然不但此也,盖山水中安置人物处,为通幅之主脑,山布林屋皆相顾盼,岂徒人像人、物似物已哉?古人之清如鹤,飘若仙,以此亦就写人物一端而言,至随处点景,宜俯宜仰,当坐当立,仍须与山林亭宇相照应,庶得山水中人物一定不易之法,当以此忌于伛偻之外也。

楼阁错杂者:间架层叠安置失宜也。凡一图之中,楼阁亭宇,乃山水之眉目也。当在开面处安置。盖眉目应在前而安在后,应在右而安在左,则非其类矣。是以画楼阁屋宇,必因通幅形势穿插斜正高低,或露或掩,审顾妥贴,与夫间架之方圆曲直不相拗撞,乃为合式。

浓淡失宜:不独近浓远淡已也。盖山石必有阴阳,有阴阳则有明晦,有明晦则有浓淡矣。更有渲淡接气以补意到笔未到之处。故或无或有,如烟如云,生动活泼之机,全向墨中浓淡微妙而出。浓淡得宜,则通幅生动。浓淡失宜,则全图死煞。学者最宜留心也。

点染无法:夫画成用色,如锦上添花,庖中调味,得其法则粗恶亦艳而甘,不得法虽华美反成劣坏。故点染合宜,如春宜润,夏宜深,秋宜淡,冬宜黯。又如绿中点衬以红,浓中渲染以淡,非止一端。即此之类,在人灵变,不能指一而概也。

○论笔

形像固分宾主而用笔亦有宾主。特出为主,旁接为宾。宾宜轻,主宜重。主须严谨,宾要悠扬。两相和洽,勿相拗抗也。

山水形象既熟,能于笔意有会处,则当纵其笔力,使气魄雄厚,有呑河岳之势,方脱匠习。

用笔贵不动指,以运腕引气。盖指一动则腕松而弗能引丹田之气矣。是以有轻佻浮躁之弊。可知有力由于有气,有气由于能运腕,欲能运腕则不动指是为秘诀。作书固然,作画亦然也。

用笔以中锋沉着为贵,中锋取其圆也,沉着取其定也。定则不轻浮,圆则无圭角。所谓活泼者,乃静中发动,意到神行之谓耳,岂轻滑浮躁,笔不入纸者哉?若体认不真,则趋向大错,学者当细参穷究,以归正学。

山水用笔最忌平匀,如结笔而通幅皆结,放笔而通幅皆放,如是之谓平匀也。盖结必须放,放必要收。故于着眼主脑处构思工致,此是结也。而于四边衬映不离不即,此是放也。于景外天空海阔处,必用远山关锁全局,此是放而收也。总之有起有收,有实有虚,有分有合,一幅之布局固然,一笔之运用亦然。如初下一笔结实,须放松几笔以消一笔之余气,然后再叠第二笔。如此笔气庶免逼促,乃得生动,随意着手,便有虚实矣,不然则神因气死,虽有铁铸笔力,叠实不化,徒成板煞,何足贵哉!

生怕涩,熟怕局,慢防滞,急防脱,细忌穉弱,粗忌鄙俗,软避奄奄,劲避恶恶,此用笔之鬼关也,临池不可不醒。

笔动能静,气放而收;笔静能动,气收而放。此笔与气运,起伏自然,纤毫不苟。能会此意,即为法家;不知此理,便是匠习。笔繁取忌气促,气促则眼界不舒而情意俗。笔简必求气壮,气壮则神力雄厚而风格高。

写画不可专慕秀致,亦不可专学苍老。秀致之笔易于弱,弱则无气骨,有类乎世上阿谀;苍老之笔每多秃,秃则少文雅,有似乎人间鄙野。故秀致中须有气骨,苍老中必寓文雅,两者不偏,方为善学。

用笔之道各有家法,须细为分别,方能用之不悖也。一笔中有头重尾轻者,有头轻尾重者,有两头轻而中间重者,有两头重而中间轻者。其轻处则为行,重处则为驻,应驻应行,体而用之,自能纯一不杂。

山水画法其变体不一,而约言之止有二:曰勾勒,曰皴擦。勾勒用笔,腕力提起,笔笔见骨,其性主刚,故笔多折断,归北派。皴擦用笔,腕力沉坠,笔笔有筋,其性主柔,故笔多长韧,归南派。论骨其力大,论筋其气长。十六家之中有筋有骨,而十六家于每一家中亦有筋有骨也。如披麻云头多主筋,马牙、乱柴多主骨,而披麻云头亦有主骨者,马牙、乱柴亦有主筋者,余可类推,皆不能固执一定。总由用笔刚柔,随意生变,欲筋则筋,爱骨则骨耳。

○论墨

山水用墨层次不能执一,须看某家法与用意深浅厚薄,随类而施。盖有先浅后浓,又加焦擦以取妥贴者;有先浓后淡,再晕水墨以取湿润者;有浓淡写成,略加醒擦,以取明净者;有一气分浓淡墨写成,不复擦染,以取简古者;有由淡加浓,或焦或湿,连皴数层而取深厚者;有重叠焦擦以取秋苍者,有纯用淡墨而取雅远者。古人云:“能于墨中想法,于法亦思过半矣。”

白苧桑翁谓作画尚湿笔,近世用渴笔,几成骷髅。似此未免偏论。盖古人云:“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

又何莫非法耶。未可执一端之论,故薄今人。何也?彼尚湿笔者,视渴笔成骷髅,其爱焦笔者,岂不议润笔为臃肿耶?好咸恶辛,喜甘嫌辣,终日诤诤,究谁定论?不知物之甘苦各有所长,画之温乾各自为法。善学者取长舍短,师法补偏,各臻其妙,方出手眼。毋执一偏之论而局守前言也。

凡加墨最忌板,不加墨最忌薄,二者能去其病,则进乎道矣。

山水里法淡则浓托,浓则淡消,乃得生气,不然竟作死灰,不可救药。

作山石,如法皴完,再加焦墨醒笔,复用水墨渍染。向山石阴处落笔,逼凸托阳,或半边染黑,或顶黑脚白,或上下俱黑而托中间,随眼活取之,不拘锁碎皴纹,俱从轮廓大意染出。待乾则宜赭宜绿,逐一设起,趁色尚湿时,又向阴处再渗水墨,层层接贴,此法极润泽明朗又不失笔意也。此予闲试墨法悟而得之,因并记之。

用墨之法有误笔成趣,法变意外者,如初欲作湿润而落笔反焦,即当用焦写成。欲作乾焦而落笔湿,宜即用湿写去,不可有一毫勉强拘滞,故写各体各皴亦然,此乃临时变法也。

○论景

凡布景起处宜平淡,至中幅乃开局面,末幅则接气悠扬,淡收余韵,如此自有天然位置而无浅薄逼塞之患矣。故予常谓作画布景,犹作文立局,开讲从浅淡起,挈股虚提,中段乃大发议论,末笔不过足其题后之意耳,不必敷衍多辞也。所以书要通文,有书卷气,方不入匠派,即此之谓也。

布景欲深,不在乎委曲茂密,层层多叠也。其要在于由前面望到后面,从高处想落低处,能会其意,则山虽一阜,其间环绕无穷,树虽一林,此中掩映不尽。令人玩赏,游目骋怀。必如是方得深景真意。

作山石野景,其树石宜大气磅礴,其屋宇只是茅簷竹壁,或临江渚,或倚长松,其间不过一二山人来往,绝无车马之迹。或岩边柳下,独钓渔矶;或桥畔虚亭,数声啼鸟。令观者有世外之想,庶不失为山林风味。

作富贵台阁景,则写琼楼玉宇,红树翠岩,时有衣冠车马,宫女仆从其间。或净几明窗,回廊雕榭,即道路桥梁亦多巧砌。荳棚莲沼,亦见工致。

景欲疏旷,树宜高,山宜平,三两长松,必须情趣交搭,远山几笔,不可散漫脱离。山与树相连,树与山相映。疏处不见其缺,旷处不觉其空,方得疏旷秘诀。

景欲浓密,则树阴层层,峰峦叠叠,人皆知之,然照此去写,每见逼塞成堆,殊无趣味者,何也?盖意泥浓密,未明虚实相生之故。不知浓处必消以淡,密处必间以疏,如写一浓点树则写双勾夹叶间之,然后再用点叶。如写一浓黑石,则写一淡赭山以间之,然后再叠黑石。或树外间水,山脚闲云,所谓虚实实曲,虚实相生,相生不尽,如此作法,虽千山万树,全幅写满,岂有见其逼塞者耶?

雨景多用米点亦不拘泥,如写别皴无不可以写雨者,但笔须湿润,墨须浑化,而皴法不可大分明,要隐现即离之间,以意为之,决不宜工细显明也。盖山石树林既有雨水淋漓,雨云遮蔽,岂尚见山纹树叶纤细玲珑耶?

雪景山石皴法宜简不宜繁,然有大雪、微雪、欲雪、晴雪之分。大雪则山石上俱作雪堆一片空白,应无纹理可见,但于山石之外,以水墨入胶随山形石势渍染成雪,而山脚石底雪不到处,不妨见些皴纹。树身上边留白,下边少皴。枯枝上亦渍白挂雪,凡亭屋瓦面桥梁舟篷皆有雪意,关津道路当无行人矣。若写微雪则山石中疏皴淡描,于轮廓外渍墨逼白而已。欲雪则天云惨淡,晴雪则白气仍存。至用粉为雪,加粉点苔,亦是一法,宜用于绢绫金笺之中,于生纸不甚相宜也。

月景阴处染黑,阳处留光。山石外轮以墨蓝洗出月色,如写雪法。但渍雪纯用水墨以见雪天黯淡,而衬月则于水墨中少加蓝靛,以见月明天朗,不失彼苍也。树法皴法皆宜湿润,皓皓明月,必有湛湛露滋之意。其点景或弹琴弄笛,饮酒赋诗,庶不负此月夜佳趣。尝见人写《春夜宴桃李园图》,于树林中灯笼高挂,大失题主。作者意为秉烛夜游句发挥,反轻写飞羽觞而醉月,不思太白之志重在醉月,而秉烛不过引古人以起兴耳,非此时之事也。既有月色,何用灯光?所谓画蛇添足矣。然于笔砚杯盘之处,近点棹灯一二,未尝不可。高悬桃李树上与月争光,则断乎不宜。故曰学画贵书卷,作画要达理。

风景于树叶偏斜以写风势,人皆知之,然不特树有风也,凡石上点苔,水边点草,舟车往来,旌帆顺逆,人物中衣裾帽带,亭楼上屏帐窗簾,俱不离俱不离有风飘摇动之意,方焉作手。

夜景与月景大相悬绝,人多不辨。夫独云夜字则无月可知矣。或问曰:“夜既无月则黑如漆,一物无所见,又从何着笔而成画耶?”予答曰:“无月光照耀,虽山石凹凸,树木交加,不能分别玲珑,而注意作景之间,亦有树石影子;故或茅簷旅店,剪烛谈心;小阁芸窗,青灯照静;火光透映,只见左右近处,彷佛有是景象而已,余外远影亦不可见。全幅用水墨,或浓或淡,渲染渺茫,暗黑连天,斯得夜中真景矣。”

○论意

作画须先立意,若先不能立意而遽然下笔,则胸无主宰,手心相错,断无足取。夫意者笔之意也。先立其意而后落笔,所谓意在笔先也。然笔意亦无他焉,在品格取韵而已。品格取韵则有曰简古,曰奇幻,曰韶秀,曰苍老,曰淋漓,曰雄厚,曰清逸,曰味外味,种种不一,皆所谓先立其意而后落笔,而墨之浓淡焦润,则随意相配,故图成而法高,自超乎匠习之外矣。意欲简古,笔须少而秃拙,笔笔矫健,笔笔玲珑,不用多皴擦,用墨多浓,复染以水墨,设色不宜艳,墨绿墨赭,乃得古意。

意欲奇幻则笔率形颠,最忌平匀,布置则从意外立局,疏密纵横,不以规矩准绳较尺寸,若非人间寻常可到之处,庶可拟作奇幻。意欲韶秀,笔长尖细,用力筋韧,用墨光洁,望之[女袅]娜如迎风杨柳,丰姿如出水芙蓉,斯为得之。

意欲苍老,笔重而劲,笔笔从腕力中折出,故曰有生辣气。墨主焦,景宜大,虽一二分合,如天马行空,任情收止。

意欲淋漓,笔须爽朗流利,或重或轻,一气连接,毫无凝滞,墨当浓淡湿化,景宜新雨初晴,所谓“元气淋漓障犹湿”是也。

意欲雄厚,笔圆气足,层叠皴起,再三加擦,墨宜浓焦,复用水墨衬染,景不须多,最忌琐碎,峭壁乔松,一亭一瀑为高。

意欲清逸,笔简而轻,轻中有力,交搭处明白简洁,景虽少,海阔天空,墨以淡为主,不可浓密加多。

何为味外味?笔若无法而有法,形似有形而无形。於僻僻涩涩中藏活活泼泼地,固脱习派且无矜持,只以意会难以言传,正谓此也。或曰:“画无法耶?画有法耶?”予曰:“不可有法也,不可无法也,只可无有一定之法!”

写石欲超脱画派,要游览其石,胸有其谱,乃有真画。兴到时以奇别之笔,弗计是皴是廓,横推侧出,以肖天生纹理,若非人事所能成者乃臻奇妙。故用笔之道,须神而明之。

固泥成法谓之板,硜守规习谓之俗,然俗卸板,板即俗也。古人云:“宁作不通,勿作庸庸。”板俗之病,甚于狂诞。

或云:“夷画较胜儒画者”,盖未知笔墨之奥耳,写画岂无笔墨哉?然夷画则笔不成笔,墨不见墨,徒取物之形影像生而已。儒画考究笔法墨法,或因物写形,而内藏气力,分别体格。如作雄厚者,尺幅而有泰山河岳之势,作澹逸者,片纸而有秋水长天之思。又如马远作《关圣帝像》,只眉间三五笔传其凛烈之气,赫奕千古。论及此,夷画何尝梦见耶?

○论皴

古人写山水皴分十六家。曰披麻,曰云头,曰芝麻,曰乱麻,曰折带,曰马牙,曰斧劈,曰雨点,曰弹涡,曰骷髅,曰矾头,曰荷叶,曰牛毛,曰解索,曰鬼皮,曰乱柴。此十六家皴法,即十六样山石名目,并非杜撰。至每家皴法中又有湿笔焦墨,或繁或简,或皴或擦之分,不可固执成法必定如是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披麻皴如麻披散也,有大披麻、小披麻。大披麻笔大而长,写法连廓兼皴,浓淡墨一气浑成,淋漓活泼无一笔滞气。此法始自董北苑。用笔稍纵,笔从左起,转过右收。起笔重著,行笔稍轻。悠扬辗转,收笔复重。笔笔圆运,无扁无方。石形多如象鼻。后清湘、八大山人、徐文长喜为之。至巨然、米元章、吴仲圭、董玄宰、王石谷辈俱是小披麻耳。小披麻笔小而短,写法先起轮廓,然后加皴。由淡至浓,层层皴出,阴阳向背,或焦或湿,随意加擦。较大披麻为稍易。北苑亦多作此,后辈皆宗之,近世更喜学之。

云头皴如云旋头髻也。用笔宜乾,运腕宜固,力贯笔尖,松秀长韧,笔笔有筋,细而有力,如鹤嘴画沙,团旋中又须背面分明。写云头皴每多开面而少转背,若不转背则此山此石与香蜡饼无异矣。转背之法如连线球,由后搭前,从左搭右,能会转背之意,方是云头正法。

芝麻皴如芝麻小粒聚点成皴也。其用意与雨点大同小异,先起轮廓,从轮廓中阴处细细点出阴阳向背,正是天地间沙泥结成大石,光中有粒,凹中有凸之状。故用湿笔乾笔俱宜染淡墨,青绿亦可,惟点须参差变动,最忌呆点,呆点则笔滞,笔滞则板,板则匠而不化矣。

乱麻皴如小姑滚乱麻篮,麻乱成团也。麻丝即乱何以成为画法耶?不知山石形象无所不有,天生纹理逼肖自然,盖乱麻石法是百中裂纹,古人因其裂纹幼细如麻丝,其丝纹紊乱无头绪可寻,故名曰乱麻也。作此法不能依样葫芦,拘泥成法,必须多游名山,留心生石,胸中先有会趣,庶免临池窒笔。

折带皴如腰带折转也,用笔要侧,结形要方,层层连叠,左闪右按,用笔起伏,或重或轻,与大披麻同。但披麻石形尖耸,折带石形方平。即写崇山峻岭,其结顶处亦方平折转,直落山脚。故转折处多起圭棱,乃合斯法。倪云林最爱画之,此由北苑大披麻之变法也。

马牙皴如拔马之牙,筋脚俱露也。马牙之皴侧笔重按,横踢而成。落笔按驻,秃平处像牙头。行笔踢破,崩断处如牙脚。轮廓与皴交搭浑化,随廓随皴,方得其妙。若先廓后皴,必成死板矣。此法马远、黄子久多作之。

斧劈皴如铁斧劈木,劈出斧痕也。斧劈亦是侧笔,亦有大、小之分。大斧劈类似马牙。侧按踢跳,头重尾轻。轮廓随皴交搭,一气呵成,此与马牙同,惟马牙笔短一起即收,斧劈笔长,踢拖直消,此与马牙异耳。山脊无皴以光顶之字接连气脉,俗人呼为烂头山者,即所谓斧劈山矣。罗浮有之,澳门、香港、咸海、砂龙更多此体。小斧劈皴用笔尖勾跳,可以先起轮廓而后加皴,与小披麻彷佛同意。李成、范宽、郭忠恕多画之至小李将军则变小斧劈而为大斧劈也。大斧劈用笔身力,小斧劈用笔嘴力,当分别之。

雨点皴全用点法,宜于雨景也。雨景之法始于米元璋,故人皆称为米点。元章天性活泼,不入纤小,随意点缀,便成树林、山石,或浓或淡,乍密乍疏,模糊处笔墨之运交融,明净处点渲之形俱化。一幅淋漓,不必楼台殿阁。若有若无,自有“雨中春树万人家”景象也。米家发源北苑,写山亦有轮廓,写树亦有夹叶,盖变北苑之披麻专取北苑之雨点,自成一家。今人不味米中奥旨,辄曰米画易学,殊焉可惜。友仁画仍用雨点,但用笔稍细致,变大米而成小米,所谓雨点法即米家父子法也。高房山善学之。

弹涡皴如流涡滚也。长江水底巨石阻流,撞激水势,从下滚上,水面回澜旋转中,如浪如泡,或高或低,其山石之形状似之,故名弹涡石,即今之咸海之滨所结水泡石是也。用笔微侧旋转运动,不泥皴廓,多作石眼,如小泡然。石眼之旁随气接衬几笔,笔宜简不宜繁,一气写成,然后用墨染出,背面兼衬贴余气,斯为得法。

骷髅皴如头颅尸骨也。人头枯骨,画法何必以此立名?不知山石形象多似佛头,若名佛头,只见光秃,未得眶齿玲珑,枯瘦嶙峋之状。古人盖有深意其间,李思训每画之,纯用钩勒,精细谨严,丝毫不苟。细中有力,密处有疏。或像龙头,或如佛首。正侧左右,眼鼻毕呈;长短参差衬之,形影俱在。宜作小幅,当用白描,更须以细树夹叶曲槛回廊衬之。

矾头皴如矾石之头也。矾石头多棱角,形多结方,每开一面,周围逼凸,直廓横皴,每起工字细纹,高峙倒插,如叠矾堆。用笔中锋,用墨可焦可湿,焦可加擦,湿则加染。刘松年多作此。

荷叶皴如摘荷覆叶,叶筋下垂也。用笔悠扬长秀筋韧。山顶尖处如叶茎蒂,筋由此起,自上而下,从重而轻,笔笔分逡皴,四面散放,至山脚开处,如叶边唇,轻淡接气,以取微茫,此荷叶之法尽矣。当用蟹爪枯树配之,秋柳亦可。

牛毛皴如牛之毛也。牛毛法与小技麻无异,惟小披麻用笔稍纵,牛毛必用正锋。小披麻粗幼兼用,牛毛有幼无粗如发如毛。故写牛毛法,墨不宜浓,笔不宜湿,笔湿墨浓则融成一片,毛不成毛矣。必要渴笔淡墨,细细密皴,再加焦墨疏疏醒之,浓里有淡,淡上见浓,毫丝显然,层次不混,乃是牛毛嫡派。

解索皴如解散绳索也。解索与长披麻之法同类,然麻经结为绳索,复将绳索解拆散开,则麻虽非绳索比,而绳索挛綣之性犹存也。故长披麻不过悠悠扬扬而已,解索竟自挛挛曲曲矣,王叔明喜画之。

鬼皮皴如鬼之皮也。鬼皮之纹皱,山石之纹亦皱,故立此名。用笔写法略钩轮廓,皴要颤笔,笔笔叠连留眼,每皴一笔,如两点相连,连叠相交。最忌相撞,相撞则叠乱,乱则无限,无限则成板实光平,不见其为皴矣。鬼皮法颇与短披麻同,但披麻直皴,意在光滑,鬼皮颤皴,意在绉涩。此中用意不可不剖析也。

乱柴皴如柴枝乱叠也。乱柴法与乱麻、荷叶同为一类,但乱麻笔幼而软,有长丝团卷之意。乱柴笔壮而劲,有枯枝折断之意。荷叶笔气悠扬如荷翻夜雨,乱柴笔势率直如柴经秋霜。石之阴处皴密而粗,彷佛重堆柴头。石之阳处皱疏而细,俨然斜插柴枝。直笔中参以折笔,笔笔用力,即笔笔是骨。骨法用笔,此之谓也。乱柴石即今之寿山石,石多裂纹。有志画学者当会此意,勿因名离实也,树宜秋林用鹿角枝配之。

○论树

前人有云:“山有家法,树无家法。”凡写山水必先写树,树成之后,诸家山石俱可任意配搭,此论似是而实非。盖作画贵意在笔先,意欲照某家皴山,必先做某家皴树,方得如法一律。若专求山石,不讲究树,岂一幅中独取山石为画而树非画耶?推之屋宇桥梁人物舟揖,皆分家法,与山石同,丝毫不苟,方是高明,勿因前人一言之错,自错一生也。

山水中树体不一,如松、杉、竹、柏,梅、柳、梧、槐之外,各体杂树,均无定名,但以点法分类。如尖头点、平头点、菊花点、介字点、今字点、胡椒点、攒聚点。夹叶双勾,如三角、圆圈、垂尖,俱用笔像形因以为名,非树果有此名也。若泥其点画而求树之名则凿矣。

或间树法与山法相配合,理固然矣,但山皴多而树皴少,恐分之甚难。不知树之配山不徒以皴合,贵用笔同。如荷叶皴山而写蟹爪树,胡椒点树而配芝麻山。乱柴石而衬鹿角枝,凡此犹以貌取而已。总要在树秀则山秀,树古则山古,凡焦苍淋漓,笔长笔秃,与夫筋韧骨劲,用如是之笔写树,即用如是之笔写山。一幅毋出两格,斯言尽之矣。世有写树用笔固与山法不同,更有落笔之山,与收笔之山各别,皆非就范者也。

树头要放,株头要敛。树头者树根下头,故宜放开,俗语所谓撒脚也。必散脚方得盘根错节,担当枝叶,气势稳重。株头者大枝小枝分歧处,故宜收敛。若株头不软,则枝软无力,加叶重赘,更有屈折之势,殊失生气。至分前后左右四枝之法已详十二忌中,当参观之。

凡作树多在山石之前,用墨宜浓,庶不与山混。若树后之山墨浓,山前之树墨淡,固有树为山压之病,即树山同墨同,亦见平板远近不分也。

一树中前后枝叶自分浓淡,一林中前后掩映亦各分浓淡以别之。其法在于交搭处不相撞,毎树必须通气,奕家所谓留眼也。树叶固当玲珑,树头不宜逼塞。参差不紊,俯仰有情,或聚或散,或斜或正,不失生气,斯道进矣。

晴树平正,雨树下垂,风树偏斜,雪树空白。春则秀丽,夏则浓郁,秋则萧疏,冬则枯寂。密林多高标而直干,悬崖每枝垂而根露。作者多游真山,博览真树,方能会此其意。

写某皴山要配某树,此以笔法言,非以树名论也。如写松,其松针落笔处尾尖而结蒂心处大者,此宜用披麻、云头、牛毛等山。若落笔处尾重大而聚蒂处反尖小,此宜配斧劈、马牙等石,其余竹、柳、梧、槐,与夫无名杂树,即此类推,其树皴纹繁简看山石之皴笔疏密。此一定之法,千古不易也。世人每以此论为执拘,从而鄙笑之,专以乱点乱皴为高尚,不知此乃画意非画法也。画意者草率不羁,如长沮、桀溺之流,只可自适其意,不可以为后世训。画法者法律谨严,如孔子设教君臣父子五伦定分,一丝不紊也。

远山须用远树,远山无皴,有皴亦当从略,远树无枝,有枝亦宜从简。故写远树但一干直上,多加横点,以成树影,不分枝叶,此宜于远不宜于近也。世人每于近树下用远树法参补其中,作者以为大树脚之小树,不作远树看,不思大树之根株枝叶纤毫可数,岂树脚之小树独见直干而枝柯杳然耶?孟子所谓足以察秋毫而不见舆薪矣。奈习多不察,以讹传讹,是画学一大憾事。

写枯树最难鹿角枝,其难处在于多而不乱,乱中有条。千枝万枝,笔不相撞,其法在于枝交女字,密处留眼。梅谱云:“先把梅干分女字。”兰谱所谓交凤眼,即不相撞之秘诀耳。写山水枯树亦然,学者宜深思之。

○论泉

石为山之骨,泉为山之血。无骨则柔不能立,无血则枯不得生。故古人画泉甚为审顾,或高垂高叠数层,或云锁中断,或谷口分流,随山形石势,即离隐现之间,俱有深意,五日一水,非虚语也。

飞瀑千寻,必出于峭壁万丈。如土山夹涧,惟有曲折平流,决无百尺高悬之理。凡画两峰层层对峙,山顶虽高,而山脚交罅,积润成泉,亦是蜿蜓平出,岂可以后层山脚作高处,将前面山脚作低处,奔流直下耶?

写泉有两叠、三叠、四叠不一,而层层石体叠叠要变,左旋右转,或短或长,连断参差,上下照应。画水用笔必须流行回澜激浪,乃是活泉而非死水。

凡水中见石,是石从水底生上,露半浸半,故清流激湍之际,点写大小黑石。某石脚皴笔要与水纹起伏相逼贴方为水掩石。若石底下一笔,反收廓向上,则石已露脚,石浮水面矣。

○论界尺

文人之责,笔墨形景之外,须明界尺者,乃画法界限尺度,非匠习所用间格方直之木间尺也。夫山石有山石之界尺,树木有树木界尺,人物有人物之界尺。如山石在前,其山脚石脚应到某处,而在后之山石其脚应在某处。如树在石之前,则树头应在石前而石脚应在树后。如人坐石上,脾踏平坡,则人脚应与石脚齐。人坐亭宇,门檐可容出入。近人如此大,远人应如此小。推之楼阁、船车、几筵、器皿皆然,所谓界尺者此也。至云:“丈山尺树,寸马分人,亦界尺法。”但非写一丈高山一尺高树,一寸大马,一分大人也。盖山高盈丈,树宜数尺,不宜盈丈,马大成寸,人可几分,不可成寸云尔。故读古人书要揣情度理,勿以词害意,方善取法。此文人作画界尺,即前后、远近、大小之法度也。

○论设色

山水用色,变法不一。要知山石阴阳,天时明晦,参观笔法墨法,如何应赭、应绿、应墨水、应白描,随时眼光灵变,乃为生色。执板不易,便是死色矣。如春景则阳处淡赭,阴处草绿。夏景则纯绿、纯墨皆宜,或绿中入墨,亦见翠润。秋景赭中入墨设山面,绿中入赭设山背。冬景则以赭墨托阴阳,留出白光,以胶墨逼白为雪。此四季寻常设色之法也。至随机应变,或因皴新别,或因景离奇,又不可以寻常之色设之。

赭色设面草绿设背,山石常用之法,但其中所以然处,人多不解。其为何用赭?为何用绿?如春景阳处淡赭,像山面新草初生,而日光映照仍见土色,土色即赭色也,故写春景用淡赭必微加绿,以取土上有草之意。阴处用绿则是日光不到,不见土色,纯见草色,草色即绿色也。如秋景阳处纯赭,赭中入墨以见秋苍。阴处虽有疏草,亦经霜黄,故绿中入赭,草色将枯也。胸中必明此意,作画方有生趣。

大披麻皴与小披麻皴多是面赭背绿,惟赭与众交搭之处每现两色,殊失自然。必由深赭而至淡赭,由淡赭而至淡绿,由淡绿而至深绿,两色浑化,不见痕迹为妙。其法当用湿饱赭笔,先向阳中之阳处重笔按下,其笔将渴,即趁渴笔拖落。阴处留绿地步,然后以湿饱绿笔从阴中之阴处重笔托上,至笔将渴,亦用渴笔接连赭色,将见前之渴赭溷入后之渴绿,两色交融,绿中有赭,赭中有绿。且前后渴笔合而为一则不渴矣。若以饱笔用于交搭处,则两相逼撞,必不相入,焉能浑化?此正是精微心法,一笔不苟,勿以设色为余事,竟不讲究。

尝观黄子久真迹,写马牙皴,横竖倒插,石壁嶙峋,先用墨水染出背面,后加润色,一石全赭,一石全绿,一石全墨,而蓝墨绿赭之外,又有赭入绿、绿入墨、墨入赭,赭入蓝,蓝入墨,互相兼色,分别相间,通幅嶙峋中层次显然,或竖或插,片块不紊,甚觉苍古。

王叔明画云头皴用赭墨笔,依墨笔加皴,勾出背面,俟乾然后以赭黄连面兼背一笔染过,其赭黄之笔虽不分背面,而枯墨先有阴阳,便不见板。此法明净苍秀可爱,况墨皴与赭皴笔笔玲珑,不为色掩。予岂目覩叔明用色用墨而知耶?但见叔明多是此体,于初时临摹屡不知法,至今年近五十,乃穷究深悟中试而得之,故笔之于书,以待来学。

曹云西写牛毛皴多用水墨白描不加颜色,盖牛毛皴乾尖细幼,笔笔松秀,若加重色渲染则掩其笔意,不如不设色为高也。有时或用枯墨尖笔如山皴纹层层加皴,不复渲染。作秋苍景或用墨绿加皴,作春晴景如此皴法,玲珑不为色掩,亦觉精雅。所谓法从心生,学毋执泥。若依常赭绿之法染之,则皴之松秀变成板实矣。

文衡山画小披麻夹小斧劈皴,多用赭墨染山背,用草绿染山顶。上绿下赭,随山石分间处顺笔染之,又不是板执背面逐层分间,亦是一体。

凡画大青绿用于生纸最难,每见旧画其青绿化如油痕,殊失画意。皆因石青石绿粗则艳,幼则淡,人多喜其艳而忘其粗,况阳处石绿,阴处草绿,其草绿原是靛入藤黄相和成色,藤黄味酸,石绿质铜,铜见酸则腻,石相则易脱,久而绿脱,徒留腻痕。故生纸作大青绿必须研极细幼,方无此弊。

○论点苔

山水画成设色后,则点苔之法最要讲究。前人有云:“点苔原为盖掩皴法之漫乱,既无漫乱,又何须挖肉作?”此以点苔为不宜矣。又有云:“山石点苔如美女插花,女虽美而无花衬艳,终为失色。”此以点苔为必须矣。两说皆是亦皆不是。此各执一偏之见,不可以概论成法也。

夫画山水,守法固严,变法须活。要胸罗万象,浑涵天地造化之机,故或简或繁,或浓或淡,得心应手,随法生机。时作笔简墨淡,山石明净,布景疏旷,虽欲多皴一笔尚且不可,而况点苔乎?如美女之淡妆素服,自见幽娴,岂可以无花失色而论之哉!时作笔繁墨厚,布景幽深,山石重叠,必于轮廓分间处层层加点苔缀,庶不混乱,而山脊接连处亦须点出气脉,一起一伏,势若游龙,虽千点万点,不嫌为多,岂可以盖掩皴法漫乱而论之哉!苔固有宜点有不宜点者,还有应点在未着色之先,有应点在已着色之后。如写北苑披麻法,笔墨之迹交融,淋漓浑化,要点与皴两相和会,则点苔应在未着色之先,若着色后则纸为色水胶结,墨不能入,而前之皴与后之点格不相食矣。如写子久马牙法,刚劲老苍,着色后乃加浓墨点苔以取醒凸,若点于未着色之先,则墨渗纸背,反见平匀,殊不醒目。其余斧劈、乱柴、荷叶,凡苍劲要醒凸者,点苔宜着色之后,如雨点、芝麻、鬼皮、牛毛、折带、云头、解索,凡秀润要浑化者,点苔宜未着色之先。然此特为写生纸而言,至写矾纸绢又不在此论。点苔之法,其意或作石上藓苔,或作坡间蔓草,或作树中薜萝,或作山顶小树,概其名曰点苔,不必泥为何物。故其圆点、楷点、尖点、秃点、焦点、湿点、浓点、淡点、攒聚点、跳踢点,皆从山石中皴法生来,又从树叶中点法化出,是幅应点之苔,不能混用于别幅,夫如是庶几臻乎道矣。

○论远山

凡画皴山之外应有远山,远山无皴,或墨、或蓝、或赭,用色洗染,或于凸凹处闪露半面,或于山脚外突出全体,其尖峰圆峦,照应皴山形势。远近皆同一脉,若水上远山,要见山脚与水分间一笔,浓后化淡,以接顶气,而山顶一笔,更浓亦化淡。落照应山脚,其中间必空淡以留云影,方得灵动。

如一幅皴山形势宜层叠远山以收远景者,则用墨水、墨赭、墨蓝层层分,然初一层略浓,最后一层更淡,淡愈远愈杳,天地自然一定不易之理。予少年读《芥子园画传》云:“远山愈远者得云气愈深,故色愈重。”此一重字于心不能无憾。后游山观海,历览远景,每留心分别远山为真画谱,所见皆是愈远愈杳,从未见山远而色反重也。盖近山无云遮蔽,故皴纹毕露而见绿色,绿色乃山草本色也。云气色白,白色愈深,则山色愈浅。故近山深绿,由深绿至于浅绿,而远山则白云色,深绿为白掩,故绿变蓝,由深蓝而至浅蓝,由浅蓝而至不见蓝,岂不是愈远愈杳乎?重字改作淡字方妥。

凡画成加远山,世人往往忽略,以为末外功夫,多不经意,不知最关紧要。常见山水画成通幅皆妥,惟远山失宜,反为破绽,即不入赏,岂可漫不讲究哉?夫皴山之后加远山,谁人不晓?莫失位置,即远山之后有皴山矣。如一幅布局,这一边写崇山峻岭层叠而上,那一边空旷跌低作平远景,一高一低,甚为合法。其峻岭上加远山无所不宜,但平远低处要向这边峻岭上,后层岭脚应在低下某处,计度岭脚后一位,乃加远山,方合画中界尺也。若不明此界尺,则那边远山实在这边岭脚之前,这边峻岭皆在那边远山之后,树石虽佳,亦无可救药。世人犯此不少,学者尤宜深究焉。

○论题跋

唐、宋之画间有书款,多有不书款者,但于石隙间用小名印而已。自元以后,画款始行。或画上题诗,诗后志跋,如赵松雪、黄子久、王叔明、倪云林、俞紫芝、吴仲圭、柯敬仲、邓善之等,无不志款留题,并记年月。为某人所画则题上款,于元始见。迨沈石田、文衡山、唐子畏、徐青藤、陈白阳、董思伯辈,行款诗歌清奇洒落,更助画趣。惟近世鄙俚匠习,固宜以没字碑为是。即少年画学未成,或画颇得意味而书法不佳,亦当写一名号足矣,不必字多,翻成不美。每有画虽佳而款失宜者,俨然白玉之瑕,终非全璧。在市井粗率之人不足与论,或文士所题亦有多不合位置。有画细幼而款字过大者,有画雄壮而款字太细者,有作意笔画而款字端楷者,有画向面处宜留空旷以见精神而乃款字逼压者,或有抄录旧句,或自长吟,一于贪多书伤画局者,此皆未明题款之法耳。不知一幅画自有一幅应款之处,一定不移,如空天书空,壁立题壁,人皆知之,然书空之字每行伸缩应长应短,须看画顶之或高或低。从高低画外又离开一路空白,为画灵光通气。灵光之外,方为题款之处,断不可平齐四方刻板窒碍。如写峭壁参天,古松挺立,画偏一边,留空一边,则在一边空处宜蓄长行以助画势。如平沙远荻,平水横山,则平款横题,如雁排天,又不可以参差矣。至山石苍劲宜款劲书,林木秀致当题秀字,意笔用草,工笔用楷,此又在书法精通、书法纯熟者方能作此。若非天资超群,不能强学得也。

○论图章

画成题款矣,盖用图章岂不讲究哉?图章中文字要摹仿秦汉篆法、刀法,不可刻时俗派,固当讲究,然不在此论。此但论用之得宜耳。每见画用图章不合所宜,即为全幅破绽,或应大用小、应小用大,或当长印方,当高印低, 皆为失宜。凡题款字如是大,即当用如是大之图章。俨然添多一字之意。图幼用细篆,画苍用古印,故名家作画必多作图章:小、大、圆、长,自然石、急就章,无所不备,以便因画择配也。题款时即先预留图章位置,图章当补题款之不足,一气贯串,不得字了字,图章了图章。图章之顾款,犹款之顾画,气脉相通。此款字未足,则用图章赘脚以续之,如款字已完,则用图章附旁以衬之。如一方合式,只用一方,不以为寡。如一方未足,则宜再至三亦不为多。更有尽大轴泼墨淋漓一笔盈尺,山石分合不过几笔,遂成巨幅,气雄力厚,则款当大字以配之。然余纸无多,大字款不能容,不得不题字略小以避画位,当此之际,用小印则与画相离,用大印则与款相背,故用小如字大者,先盖一方以接款字余韵,后用大方续连以应画笔气势。所谓触景生情,因时权宜,不能执泥。至印首当印在画角之首,断不是题款诗跋字之首也。盖全幅以画为主,盍不思之?

●石村画诀

○清 孔衍栻撰

古今画家用水渲染,不易之法也,渴笔滃染,古人未辟此境。余幼师石冈,一树一石,必究其用意处,久之似稍有所得。因静心自思,笔笔石田,终在古人范围,乃穷夜日之思,忽结别想,偶以渴笔滃染,似觉别有意趣,脱却俗态,久乃益精。幸不为鉴赏家所鄙,实由苦心未忍自泯,因书《画诀》藏箧中,俟同心云。

○立意

余作画每取古人佳句,借其触动,易于落想,然后层层画去。

○取神

树石人皆能之,笔致缥缈,全在云烟,乃联贯树石,合为一处者,画之精神在焉。山水树石,实笔也;云烟,虚笔也。以虚运实,实者亦虚,通幅皆有灵气。

○运笔

画用软毫取其活动作势,笔态便俗。余止取湖颖,运笔一如写字用中锋也。

○造景

每见画家先用炭画取可改救,然已先自拘滞,如何笔力有雄壮之气?余不论大小幅,以情造景,顷刻可成。

○位置

又怪画用成稿,离稿不能自裁,故画全无生气。惟素己理明,某宜树石,宜高山,宜平坡,宜亭台,宜舟楫,胸有定见,自然位置要当,任意挥写,有何滞碍,奚必拘用成稿?

○避俗

画中人物、房廊、舟楫类,易流匠气。独出已意写之,匠气自除。有传授必俗,无传授乃雅。

○点缀

画忌泄露,石颠树隙之间,屋宇亭台之上,宜用点叶补缀,或树杪树旁,亦用淡叶拥护。其难收结处,云烟断之,殊有苍茫之气,亦深藏莫测。

○渴染

墨少看水重磨,用秃湖颖不看水即蘸焦墨,先用别纸试微润,轻拂画上,笔笔勾起,可染二三次,惟无笔痕为妙,颇有秀色。凡点叶树俱用渴笔实染,双勾叶白着不染。房舍有瓦草处染,无瓦草处空白。室内人物器具俱空白,周围俱用渴笔剔清。每一石止渴染皴处,石顶空白,石根宜重染。大山平坡皆然。远山先用炭为轮廓,外用渴染,渐与天气相接。远山空白,山根用渴染。坡水溪江,俱用平直笔密细画去,有聚有散,皆用渴染。树石、房屋、桥梁、舟楫,凡外空处皆用渴染,托出云烟断续,须轻染渐渐不见乃妙,非有定体,惟画者自裁。有墨画处此实笔也,无墨画处以云气衬,此虚中之实也。树石房廊等皆有白处,又实中之虚也。实者处之,虚者实之。满幅皆笔迹到处,都又不见笔痕,但觉一片灵气,浮动于上。

○款识

画上题款各有定位,非可冒昧,盖补画之空处也。如左有高山右边空虚,款即在右。右边亦然,不可侵画位,字体勿苟简。

○图章

用图章宁小勿大,大即不雅,或书诗章,亦不必用引首。

●画耕偶录论画山水

○清 邵梅臣撰

唐以前画家无分宗之说。笔墨一道,各有所长,不必重南宗轻北宗也。南宗渲染之妙,着墨传神,北宗钩斫之精,涉笔成趣。约指定归,则傅墨易,运笔难。墨色浓淡,可倚于法,颖悟者会于临摹,此南宗之所以易于合度。若论笔意,则虽研炼毕生,或姿秀而力不到,或力到而法不精,此北宗之所以难于专长也。故伯骕、彦之亦自超象入冥,浑脱蹊径,能入其室者盖鲜矣。毅斋先生索画山水,并以画徵录见示,书此质之。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余尝谓画山以此四语为诀,能领悟四如字,则墨落情生,斯为无声之诗,朗山先生闻之拍案叫绝曰:“学画三十年,未闻此论。无怪人言香伯画笔得四时之气。”朗山先生言虽过当,然画不能与气候变化,非化工也。每见近人画树大率春作绿叶,秋作黄叶而已。不知枝干亦有别,在神与笔会耳。

古人云:“看云自有时宜,春云宜山,夏云宜树,秋云宜水,冬云宜野。”余谓画云亦有时宜,春宜晴,夏宜雨,秋宜月,冬宜雪。朗山先生属四壁画云,亦吹粉钩粉墨染赭勒为之。每帧加牡丹一枝,觉生香活色,鲜艳相荫,别有韵致。

古人着色浅淡,因其笔墨雄秀也。若笔墨无生气,徒取浅色省事,则犯先生画壳之戒矣。此幅经月始成,藤黄花青,皆和以淡墨,有嫌其着色太浓者,能事必辨之。

附半山来书:见寄画帧,读之,笔墨之妙,用色之精,空前绝后矣。宋邓椿言:“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今海内画家,如足下之多文者,老夫行路不止万里,未见未闻也。前在京师,有缙绅先生诩能画,以长幅见示。秋树秋山,数笔了事。问佳否,比香伯何如?诘之再,余笑曰:“作画譬之食蟹与虾,味在肉不在壳。公画非不佳,但得画之壳耳。香伯画童而习之,颖悟无其伦比,功力至深,驯至其域。画虽能技,不易学也。”书附足下哂之,暇日,乞再作一帧惠我。

曾尧臣曰:“今人为文,大约如屏障,间架现成,但须糊裱耳。”画工笔者多用此法,底稿乞诸他人,渲染新鲜,便是佳手,无解用笔用墨之法者。

借地为雪,以浓粉钩树枝、点苔,此法最古。今人作雪景者,法愈多而愈谬。

用笔用墨皆关天分。鹿柴氏曰:“作诗、作文与作字画,同此笔耳,俱要抓着古人痒处,即抓着自己痒处。”若俱成一不痛不痒世界,会须早断此臂。

友人严花樵作巨幅山水,崇山峻岭间,忽作杨柳数枝。余曰:“笔墨妙绝,惟画中峰峦太多,画杨柳处能易松柏更佳。”花樵怫然曰:“峰峦多处,地不生杨柳耶耶?”余曰:“作画不宜耳。”时静斋先生方食蒸鱼,叱庖人不应入葱花。且言同一鱼同一葱耳,蒸鱼必须葱结,煎鱼必须葱花。有宜有不宜也。余谓花樵曰:“子知此理,乃可以悟画禅。”

画瀑布之法,欲其断而不断,如神龙之隐云也。此幅于匡庐道中成稿。譬花卉家之临生,非故违古法也。

米家非设色正宗,因不得用墨之神,故所作恒仿吴装。或曰:“米家着色更有生趣,”殆非至论。若用米点作工笔或兼披麻,或兼斧劈,则又不然。

屠牛长朝解九牛而刀可以薙发,则刃游于其间也。知此者可以言画。筠廊以余笔山水,细如牛毛,何又能作大写。书此解嘲。

往见床人画重山叠岭,高插云表,望之岌岌欲堕,以为画工随意遣笔,以骇凡目耳。从游黔、楚间,见山势奇特,有笔墨所不能摹写者。吴中惟五六月间,雨势不成,晚云在斜照间,或起或伏,连蜷崒嵂,差可形容,古人不我欺也。少读书,少行路,又少见先辈真迹,以云能画,斯亦妄矣。

诗格画品一也。工致而无魄力,便有闺阁气。譬诗家妃红配绿,句虽工终落小家数。此幅不欲过于刻划。青绿嫌其太艳,少和墨汁。子愚乃法中龙象,当味其沉雄而略其粗乱。

大写画必得范中立之豁达大度,始能精神完固,气魄雄浑。周栎园先生谓为画中汉高,且云:“局促瑟缩人,何能言书画,亦何由佳?”此真知画,亦其知范宽者。

作画须有胆,余未能变古法,然终不肯附近时所云笔墨乾净者。荆、关不生,此论谁定?

今鉴赏家评画云:“某笔墨大佳。”问何以佳?则曰:“笔墨乾净。”问:“何以为乾净?”茫无以应。噫!小技亦须学问。郑刚中言羊毛笔秃五百枝,尚不敢着手。若徒以淡墨细笔为乾净,其痴人说梦也。

此幅自楚至黔,途中对景成稿,七十二峰或去或取,实无成见,机趣所到,笔墨随之。

参天拔地,春夏之交,仰视惟见云气,此黔、楚山也。吴老公每以为画笔荒唐,真少见多怪也。

画固有法,泥法则俗。喜山水即画山水,喜花鸟即画花鸟。专则精,熟则巧。所谓石分三面、树分四枝者,姑妄听之,荆、关以前无画谱也。

昔人论作书作画以脱火气为上乘。夫人处世,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即所谓脱火气,非学问不能。

画之天趣在笔墨外,不可以言传。若以形似计工拙,则五都之市颇不乏王右丞、李将军也。

简淡高古,画家极难事。能脱脂粉气,便是近代好手。此幅稿本得之黄鹤楼边骨董家。款字模糊。烟云水石,以墨为之。山树俱不着色,大米略兼披麻。树外沙洲,或隐或现。桃花数丛,以粉和胭脂点出。简非不用笔,淡非不用墨,别有一种高古之趣。妙处全在脂粉而脱尽脂粉俗气,的是宋以前手笔。

作山水须从大家入,纵不到家,亦不堕恶道。有书卷气固佳,否则疏落肃散,切不可过求工细。友人尹艮庭尝言某富人雕梁画栋,穷极精巧,然终不若都察院街门之残牌败瓦,反觉堂皇阔大。此言不但作画,即作诗文,以至持身涉世,当书为座右铭也。

画春色易,画秋色难。柳绿桃红,但以颜色渲染自得。丹枫翠柏则别有凌霜傲雪气象。必须有笔有墨,庶可得秋色之真,尽秋色之妙。古云:“秋色胜于春色,”信然。

余浙、楚往返六千余里,遇好山水必留一稿,桥梁屋宇,皆对景为之,两三月后检阅章法,颇不合意,不得不更改。又两三月后更改者亦不佳,仍用初稿,转觉妥适,知人不能胜天也。

古人横幅画未见有巨幅,以巨幅不宜横看也。至山水高远尤为不宜。人多不知此理,曾见有画一丈三尺之帧幅者,绝顶傍露一渔艇,不禁喷饭。

画山水必得烟云之气,其气随时而变,此幅欲雨不雨,山若有睡容,然决非冬景。此不在柳绿桃红也。个中旨趣,学人自知。

凡画红叶不可以数点了事。盖枫叶之外,霜树中别有数种,叶不坠地,色若丹砂,真有红于二月花者。三株、五株,十株、八株,江、浙间往往有此妙景。或自成村落,或杂布山蹊。门外汉转言用色太重,点叶太密。此亦痴人说梦,姑妄听之。

山水家于风、云、雨、雪,不可不用磨炼工夫。雨景则自唐以来,推襄阳第一。然不用浓墨有不雨而雨光景,襄阳亦未必尽妙。

画山水必神气行于理法中,乃有生趣,一若画狗马禽鱼,但求形似,全无生气,则匠者优为之矣。此可为知者道也。

雨景宜米,非米以前无雨景也。客芜湖时,见某太史跋明人朱水东米点雨景,其略曰:“襄阳山水并不用浓墨,用笔颇简,殊明秀”云云。噫!是大谬矣。天地间有此一景,我即可以作此一画。曾见天地间有山明水秀之雨景乎?米氏乃画家一派耳。晴亦宜,雨更宜,读画者读雨景,初不必计其是米非米也。墨不浓则云不黑,云不黑则无雨矣。东坡诗:“黑云如墨。”言其浓也。水东画颇佳,某太史未见真米,以耳为目,而门外汉转以太史文人,言必有据,殊不知其呓语也。

画道惟山水最难,难于有笔有墨也。近时山水家有墨者多,有笔者少,墨易学而笔难学也。往往见有章法绝佳,而出笔庸俗,终为识者鄙,不徒在皴法轮廓也。

●画谭论画山水

○清 张 式撰

画山水以气韵生动为主,才能使笔墨。未下笔时,全幅局势先罗胸中,然后从树起。树先从中心分干发枝处下笔,次及干及枝,次及根及叶。疏密向背,曲折参差,而文从理顺,树之大概如此。次坡石山岚轮廓,次桥彴宇舍人物及远树,次山石布皴,次渲染设色,次点苔。反覆渐进,衬浅提深,气色墨晕,随在寓焉。一幅之大概如此。虽各体画法不同,总之以主为先。所谓宜于大处落墨,勿于碎处积起。或从局面约略措置,或用炭条朽笔先规形势。或分三截,一层一层画入,或深淡交加叠润,或落笔不再加笔。说者不能凿空,学者亦不可凿空。详审古人墨迹,自有分晓,断不可依俗手为入门路径。先入者为主,既入退出最难。全幅局势先罗胸中者,下笔时是笔笔生出,不是笔笔装去,至结底一笔亦便是第一笔。古所称一笔画也。气韵虽曰天禀,非学力不能全其天。老杜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得破古人墨迹,则触处透空,自然生动,使笔墨者,借笔墨以寄吾神耳。

展纸下笔,理会章法,为一大事。布置经营,如著棋下子,格格可下子,格格不可乱下子。纸素上处处可落墨,处处不可乱落墨。棋有棋路,画有画理。一着失当,势即败矣。一幅画,凡中截、下截、上截无一定之势,有一定之理。巉山树木与浅壖者不同,地势使然也。三尺纸画一尺画,余纸虽无画,却有画在,如将二尺纸摺就一尺画之,拽直审视,则此外皆余纸,不在画内,纵使应笔再画,即分合如宜,关锁合法,气机必不完固。气机完固,经营章法之枢矣。

烟云渲染为画中流行之气,故曰空白,非空纸。空白即画也。古人一树一石皆得烟云之致,近日貌袭倪、黄者,视烟云为了手事。吾愿学者挽之,使画道一变。笔墨位置不外通气有神,互用虚实经营详略是也。笔有舌,墨有眼,呼吸照应,有略此而通彼者,有实此而通彼者。画此处眼光只在此处,何异堆假山之工匠?要之书画之理,元元妙妙,纯是化机。从一笔贯到千笔万笔,无非相生相让,活现出一个特地境界来。(《艺海一勺》)

●习苦斋题画

○清 戴 熙撰

密易疏难,沉著易,空寂难,似古人易,古人似我难。知此三难者,方识南田之妙。国朝南田犹元之倪元林,效之者不虑不及,但虑过耳。

《画训》云:“墨韵既足,设色可,不设色亦可。”此专为涂泽者说法,以词害志,则丹碧为损物矣。墨韵亦有借色而显者,知墨韵借色而显,斯为善体《画训》。

自去年五月至今年五月,行路逾二万里,所见山水多矣。然未有如连州之奇也。险怪虽不免,而秀削绝特,实为东南之冠。篷窗眺望,随笔点染,意在写照,不名一家。

纸如大地,心如水银,过孔即出,使空而入。未画之先,不见所画,既画之后,无复有画。

大家在气象,名家在精神,骨性天成,各行其是。

画因乎笔,画因乎楮。楮有涩、滑之不同,画乃有苍茫、淹润、灵妙、朴古各种,皆因其势而利导之。行乎不得不行者也。

云林无法不备,一法不立。学者正如帆随湘转,望衡九面,此惟亲见吕仙吹笛者知之耳。

宋人重墨,元人重笔。画得元人益雅益秀,然而气象微矣。吾思宋人。

云林画法,程松圆得其疏,查梅壑得其淡,恽南川得其秀,盖未有得其逸者。

晓起望天门诸峰,与烟云化而为一,恐其化去,捉笔写出。

物有定形,石无定形,有形者有似,无形者无似,无似何画?画其神耳。

元人高逸一派,专于无笔墨处求之,所谓脱尘境而与天游耳。

春山宜游,夏山宜看,秋山宜登,冬山宜居。偶写《雪山高卧图》作此语,非敢妄拟前贤也。

乱头粗服,非苍也;胶须鬀面,非秀也。当求诸牝牡骊黄之外。

何子贞出楮索画,楮甚涩。涩楮涩墨,运墨涩笔,涩笔涩思。思不涩不奥,笔不涩不敛,墨不涩不惜。涩寡过,涩亦有功也。万事涩胜滑,子贞其无诃!

画有千幅万幅不变者,有幅幅变者。不变者正宗,变者间气。变之人乐,不变之人寿。客曰:“子变乎,不变乎?”曰:“变,虽然中有不变者。”

皴法简处要令不可加。山得势,石开面,则不可加矣。

古人最重画沙,谓山之坡脚气象厚薄所系。

叠石要变换,又要浑融打成一片,则山势现。

平远山不可令如石堆,须有望不尽之意。平远山如蕴藉人,可谓善貌平远者矣。

烘云气欲和,和则云气冉冉欲堕。

柳之体轻而神重,故画柳丝到梢处须直如悬绳,不直则轻而不重矣。

凡画谱称某家画法者,皆后人拟议之词,画者本无心也,但摹绘造化而已。吾心自有造化,静而求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也。泥古未有是处。

春山如美人,夏山如猛将,秋山如高人,冬山如老衲,各不相胜,各不相袭。

窃谓学画与鉴画不同。鉴画不可丝毫假借,学画者宜随时随处皆有领略,故曰:“青出于蓝,冰寒于水。”

春山如美人,秋山亦如美人。春山如美人之喜,秋山如美人之愁。西子捧心,玉环龋齿,固是别有态度。

闲则功力厚,静则智慧足,淡则旨趣别,远则气味长,四美具谓之画。

未捉笔时不立一法,既掷笔后不留一法。比之范铜取影,截竹得声,目击而道存者也。

作书如作画者得墨法,作画如作书者得笔法。顾未可与胶柱鼓瑟者论长短耳。

王山樵秀密之致,以淡得深,因渴成润,未易遽到。

作者难,识者亦难。诚哉是言也。恽南田不治生产,橐笔游江湖间,所作书画,人多不重之。赖石谷周其空乏。华秋岳自奇其画,游京师无问者。一日有售赝画者来,其里纸华笔也。华见而太息出都。全涛门作画属袁简斋觅售主,不可得,为在所讥讪。东坡先生云:“平生好诗仍好画,喜墙涴壁长遭骂。”以坡老翰墨而犹遭骂,甚矣识者之难遇也。士大夫托意毫素,当使名心尽净,然后游戏人间耳。

画有诗人之笔、词人之笔。高山大河,长松怪石,诗人之笔也。烟波云岫,路柳垣花,词人之笔也。旑旎风光,正须词人写照耳。

画自无而之有,复能自有而之无者化矣。是即为学日进、为道日损之说也。

尝谓古人喜为知画者作画,予则畏之。人曰:“此意易晓,畏知者见訾耳。”予曰:“不然,正畏知者不訾。”盖能訾我则我得虽浅,未可谓无所得也。

董巨尚圆,荆关尚方。董巨尚气,荆关尚骨。董巨尚浑沦,荆关尚奇峭。正如阴阳互根,不可偏废。

古人书画多用熟纸,胜国以来,间有用生纸者,然百不得一二也。今人以用生纸为能,失古意矣。是犹作书者狃于用软笔,而不知古人贵用健毫也。

士夫作画非当行,多不入格,故画不入格者辄曰士夫气。世以其士夫也尚之,于是画师竞效士夫矣。不知捧心龋齿,乌可学也。然则入格既不足贵,不入格又不可学,将奈何?曰:“求其所以为士夫者。”

古人不自立法,专意摹绘造化耳。会得此旨,我与古人同为造化弟子。

识到者笔辣,学充者气酣,才裕者神耸,三长备而后画道成。

画当形为心役,不当心为形役。天和饱暢,偶见端倪,如风过花香,水定月湛。不能自已,起而捉之,庶几境象独超,笔墨俱化矣。

经营初就,其光淡沱似春;皴染渐足,其气沉酣似夏;装池得宜,其容清明似秋;岁入微黯,其象肃穆似冬。画当以神遇,若求诸迹,便落滞相。

士大夫耻言北宗,马、夏诸公不振久矣。余尝欲振起北宗,惜力不逮也。有志者不当以写意了事,刮垢磨光,存乎其人耳。

白石翁笔力森爽,得气之秋;香光翁墨态澹泊,得气之春。两翁声名日盛,传摹日多。香光渐堕于甜,白石渐流于霸。学者眼目往往为赝鼎所遮,几不识庐山面目矣。

世谓疏难于密,为密可躲因,疏不可躲闪,非也。密从有画处求画,疏从无画处求画。无画处须有画,所以难耳。

笔墨在境象之外,气韵又在笔墨之外,然则境象笔墨之外,当别有画在。

元人以疏峭变宋人之浑化,而浑化在其中。后世喜效元人之疏峭,而浑化微矣。得其一,失其一,学者之过也。

以目入心,以手出心,专写胸中灵和之气,不傍一人,不依一法,发挥天真,降伏外道,皆在于是。

画本无法,亦不可学,写胸中之趣而已。趣有浅深,愈深则愈妙,要未有无趣而成画者也。

郭河阳谓“春山淡冶而如笑”,此笑字是含情不语之意,非轩渠绝倒之谓也。郭景纯《游仙诗》“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 盖得之矣。

笔墨贵动而畦迳贵静,畦迳静则笔墨自动耳。

画者生机,刻意求之,转工转远,眼前地放宽一步,则生趣既足, 生机自暢耳。

张浦山重湿笔,取其墨光洋动,要惟熟纸为宜耳。

耕烟世最多赝本,凡耕烟所能者,世人无不能之,或且有过之者矣。独其笔墨间一段烟云气,世人断梦不到此也。余所云烟云气,非刻划形迹之谓,南田所谓“实处皆虚,虚处皆实”是也。南田之一生俛首在此。畊烟之克自成家者在此。得此旨,虽一笔不似畊烟,亦耕烟矣。

偏于苍者易枯,偏于润者易弱,积秀成浑,不弱不枯,不当从笔墨中求生活耳。

三王皆喜用渴笔,惟南田能用湿尖,空灵妍妙,着纸欲飞,可谓别开生面。

画史称泼墨始自王洽,未有言渴毫始自何人者,盖滥觞于惜墨如金之李营邱耳。

山石以画而得,云水以不画而得。山石成则云水自在。岂所谓名者实之宾乎?

画在有笔墨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无笔墨处何以得妙,画道固先有妙后有画也。

有墨易,有笔难。有笔墨易,无笔墨痕难。

画令人惊不如令人喜,令人喜不如令人思。

画要熟中求生,余久不画,当生中求熟矣。然与其熟中熟,不如生中生耳。

涩笔易于沉厚,难于超;滑笺易于超妙,难于沉厚。好易者功之徒也,好难者名之徒也,故曰画是吾病。

画家以点苔为眉目。米氏落茄从北苑滥觞,是北苑以点苔见长矣。然《秋山行旅图》不用点苔,即江南半幅董源画也。于此见古人书画不拘一格,今人为画谱所狃,转失庐山真面目耳。

张浦山论麓台司农画最得要领,其纪《秋山晴爽图》,谓渲染后以火熨之,时史遂疑少农力过纸背者恃此。不知力过纸背,但从气韵深厚中得之,若验其背,未免刻舟求剑。士大夫作画,要是余力游戏,急欲其漧,遽用火攻,倪迂范缓,终未必然耳。

世称麓台尝云:“东南有清湘在。”清湘恃高秀之笔,为纤细,为枯淡,为浓煤重赭。麓台鉴赏矜严,数者当非所取,不知何所见而推尊。今观《溪南八景》,方识清湘本领。秀而密,实而空,幽而不恠,淡而多姿,盖同时石谷、南田皆称劲敌。石谷能负重,南田能轻举。负重而轻举者,其清湘乎?麓台殊不绐我。然自是清湘杰笔十不得其一二也。

●醉苏斋画诀

○清戴以恒撰

○总论画法

学画不必拜名师,束修之敬费不赀。昏昏梦梦学多时,一笔两笔遭诋訾。名师高谈最迂拙,先讲雅俗费口舌。又以书卷气为说,又将气韵为要诀。催我教人最愚宜,此种全然不提及。总讲会画求着实,那能下笔便超逸?又有专看教画书,就想下笔徒区区。我为初学举其隅,开卷读之师有余。莫嫌俚鄙迂且拘,甘苦之言不汝愚。作画切忌用稿本,须使野战渐渐稳。自来稿本不足恃,剿袭旧本最可耻。纵有真迹后人拟,早经转展失其旨。况乃画中远近景,照他呆样无彼此。往往错乱须更改,初学能改生有几?何如野战功夫真,求真在己不假人。各件渐渐炼来纯,自然样样多学成。对客挥毫不用心,斯称薄技神乎神。若用稿本不费力,三年两年贪快活,做成毛病救不得,散手对人胆便怯。初学岂能不用稿?枯树影本画多少。枯树一枝画得出,勾山一稿用心力。拆开并拢多会得,一身本领便无敌。

○ 论枯树法

恽向说画莫学树,我说画树为要事。初学从头枯树开,勾山皴法渐渐来。树以枯树为胚胎,夹叶各点层层挨。枯树枝头须夹紧,枝头放开松了劲。枯树枝头须生牢,根贴着根莫差毫。枯树细条忌三叉,若遇三叉左右加。上尖下粗好发芽,一树几穗品字式。或像梅花穗五出,或向左边右边歇。单画右边亦去得,须要记着用侧笔。老根双勾要转侧,软笔弯弯用不得。淡梗须要接淡笔,浓根须要接浓笔。上浓下淡最合式,单笔接着双勾末,双勾收尖方接得,不然细条接着白,粗细陡变不合式。双勾大梗要装式,粗笔一边用细笔,细笔一边配粗笔,合成一梗华而实,自然好看多赏识。枝头分开法亦通,要装夹叶树枝松。树叶双勾干莫浓,枝叶分明法始工,叶浓梗淡树树同。

○论远近结林法

平点远树要浓淡,树根斩齐不可犯。三枝短干一长干,短中有长长有短。枝枝相并莫拌匀,若是排匀像木城。平点慎毋一直落,头上收敛脚开拓。如同高桥档档踏,一步一步可容脚。偶然着枝枯树妙,肉中有骨出林杪。结成一林杂树法,枝枝见根莫藏煞。

树树枝枝要出头,将头压煞拘如囚。当布干时须留心,有争有让头莫平。枝枝拆开要有情,头若平时何法救?中加一枝枯树透,疏疏点著松而秀,单叶夹叶随意凑。

○论点树法

点树最难介字式,介字分中莫竖直。竖直相接如界格,介字顶上莫分开。四笔五笔驾上来,一树点成鸳鸯墨。左右上下毋一色,若作双勾宜一色。有浓有淡用湿笔,墨光浮动最恶劣。此是但指一树说,若各一树浓淡别。树梗总要淡一色,若讲双勾画树叶,燥笔开花奇动目,湿笔万万用不得。平点须要青果式,庶几肥瘦均相得。要有燥锋用枯笔,笔尖向里向下得。著意平字用功夫,左高右高静气无。

○论柳松法

柳条下垂须要直,忌细忌浓忌捺撇。不但捺撒交加乱,而且微风东西别。偿作风柳须避直,捺全用捺撇全撇。柳丝穗穗各自开,莫使上层拖落来。若使拖落丝丝接,上穗下穗分不得。又恐上疏下层密,柳树分穗用何术?一穗共用五六笔,先用一穗当中立。左右各向如辅扔,譬如飞鸟张两翼。起笔分丫用何式?除去三叉便用得。一穗五笔六笔集,虽说难画能事毕。大干上升细枝及,细枝湾湾硬不得。一枝一枝鱼鳞式,然后尖头接出直。直条不宜用侧笔,淡墨中锋最动目。安置柳树亦有方,树背须映水中央。背后莫将树石藏,柳丝背后如有光。远远蓄意云气良,最好画在杂树旁。或在树顶露几行,若构树石贴柳旁。将柳让出恐相妨,古人无此须要防。若作松针须要肥,一松上加半松宜。左右半松各东西,中锋直落心毋齐。中心若齐遇生纸,中心结成一团子。若不肥则细而长,虬枝老干不相当。况且杂入众树中,大笔小笔各不同。树根画圈须避中,似圈非圈莫大工。张节切忌一边同,有横有直慎勿浓。虬枝老干得所宗。

○论勾山石法

勾山勾石笔转侧,若不转侧肥无力。勾山勾石忌十字,十字相交山脉死。山脚叠石须要大,树大屋大坡亦大。高山顶上须要小,渐高渐狭心了了。上石大如下幅石,远近高低无分别。下层狭于上层山,高低远近无处参。勾山切忌多正峰,正案山脉无由通。正峰顶上碎块重,譬如眼目在当中。正峰卓立水村中,下脚浸水左右空。淡淡拖脚画几重,毫无龙脉意欠通。荆浩入传画法工,山顶俱见插云中。平岭上有峦头透,一平一直势相接。平坡俯仰有结措,中夹碎石不嫌碎。平坡两叠三叠移,长短相间头莫平。莫作方头条石形,又忌坡面圆如钲。面圆最俗要留心,最为恶劣十二分。长岭横面峰峦生,庶几山脉像龙身。左抱右抱曲而深。山脊不擦最有情,好似日光照眼明。山有阳面亦有阴,左右高低切忌匀,莫使两面一式生。勾好一笔嫌分明,燥后擦来未能浑。乘其未燥先用皴,皴上一笔再勾来,带勾带皴记胸怀。

○论皴法

皴笔须要讲疏密,有疏有密层次出,浓淡得宜显凹凸,疏密浓淡能事毕。正山抱皴最切实,侧山偏皴法无别。山石皴成上面黑,外山下脚须要白。最忌勾山里外白,里外皴法无一笔。自己相信是山石,其实只有一条墨。总要淡淡擦一擦,只有远山外面黑。近山里圈不皴擦,曾记古人有此法。若是山石上面淡,外层宜浓不宜淡。总之黑白各浓淡,淡须接浓浓接淡。垒石不可向上擦,块块凌空不生脚。初学总是向上擦,历试多人一笔抹。皴笔煞根用何术,紧贴下勾是要诀。由浓渐淡山势凸,向上不是皴不得。远山插云上须黑,皴法宜短不宜长。淡笔燥笔笔忌光,笔笔离开是要方。一片糊涂须要防,暗取坎卦离卦方。譬如将砖来砌墙,一进一出笔笔镶。要留白缝在中央,再淡一层皴法良。淡里有浓笔要苍,外圈笔势要相当。勾笔擦浑柔而刚,要用燥笔切莫忘。抱皴何以为之抱,两边圆如水面泡。上面不皴下面到,紧贴下勾便得窍。侧山如坡尖角肖,有陡有坦分两号。偏皴一边容易好,内外浓淡记其要。皴依外勾守须坚,再为细解其真诠。譬如外勾石面尖,皴笔里圈势须尖。外勾石面形若圆,皴笔依势亦须圆,推之凹凸无不然。仰上垂下形虽奇,皴笔里圈莫差池。倘将外圈既勾齐,逡笔档档平如梯。皴撞外勾字像非,如写臼字形最奇。此种皴法被人批,所有由浓渐淡说,犹恐初学不明白。要师开染牡丹式,又如缂丝机上织。由浓渐淡要记得,皴笔笔势须要侧。笔笔相离要用力,将笔竖直用不得。若笔竖直便无力,一条一条芽豆式。初学坡山与皴石,总用中锋最恶劣。云林本学关仝笔,师法舍短古人说。下勾下字要看活,却不专指下面说。侧山若在正山侧,正山外勾笔较直。侧山傍看在间壁,正山外勾紧相贴,亦算下勾下字活。皴用偏皴须紧贴,紧贴二字须记得。皴依侧山外勾笔,正山傍在侧山侧,偏皴紧贴亦无别。

○论各种点苔法

点苔势聚画宜散,一堆一堆最难看。点苔平点最有味,平点须详其妙谛。平点有左亦有右,若将尖势山头构。左边坦则右宜陡,左陡右坦莫信手。平点步步点下来,顺着笔势匀匀排。上紧下松云气来,笔头笔根尖圆别。右边若坦笔根出,燥笔微拖便有力。若是右边陡壁立,笔根直排乃去得。况且山忌斗篷式,不忌一边势较直。若将平方山头构,疏疏平点法难究。加而又加嫌不够,着笔最难得其位,此种画法教不会。自谓云林法最难,初学不必心力殚。到得渐熟胆不寒,此种点法有处安。若用直点平山石,须要暗像梅花式。短笔硬笔挺且拙,尖尖细细用不得。看准方向当中立,梅花中心做起笔。扁形大字梅五出,各边点完密不得。介字点山如一辙,圆点形势亦无别。亦有尖长五点笔,宜在秋深与冬日。燥笔满山如林立,此是贯道江氏法。山用燥皴最合格,若将烟润山头湿,长针高耸不如式。点要浑沦用何法?要淡要散先做脚。再用此法重一遍,融洽自然成一片。散字最为有识见,若不散则最讨厌。

○论泉法

后无高山莫画泉,瀑布切忌乱石添。旁有低缺须留心,泉水须要一样平。左右夹住如有门,一道流水曲折喷。若不临看大水边,出水之路留在先。远泉高泉须要狭,渐近渐阔是要法,塞煞出路大失著。

○论山草水草法

山草钝于水中草,要肥要短自然好。若是中间交两笔,两旁两笔如辅弼。此是十全大败象,恶俗不可以言状。若说画草交不得,此是因噎而废食。有意无意交几笔,草势在山要凹凸。水草尖于山头草,要瘦要软随风倒。远短近长须要晓,败象切切记怀抱。

○论构景避实法

初学贪多嫌景实,实而能空便救得。能空之法有何说,我为细详其要诀。若嫌景实枯树列,树背有水便空阔。若嫌景实双勾叶,双勾夹叶有空白。若嫌景实求变格,古树风帆林稍出。若嫌景实求妙术,石磴曲折著山石,或用瀑布层层折。若嫌景实画长林,长林背后一片云,中有几枝枯树长,一群飞鸟著中央。若嫌景实在山乡,平坡法宗子久黄。平坡层层有低昂,均属景实之要方。

○论房屋桥梁法

房屋须要出檐长,初画初学房屋方,莫使雨淋檐柱旁。画楼不可画下层,用树遮隔最浑沦。若画下层出檐深,最为笨拙不得神。庙宇重檐无他奇,上层下层一刀齐。江水河水水面大,久晴久雨平平过。对面只作平平山,北苑格局一斑见。山家着个渔家村,盖瓦房屋作比邻。须记此是大水面,河房脚高水嫌浅。河房樁脚形势扁,若作硬笔奇险石。曲折流水喷溢出。石脚石壁重重叠,上水有船奇费力。船中撑篙人不一,山上纤路多曲折。溪狭山高逢雨涨,溪水陡长非意想。沿山房屋靠山脚,须记此是水面狭。樁脚高高水中插,不然河房傍山脚,一逢大雨便浸着。山桥水桥意不同,小港平桥芦草丛。环桥三眼五眼通,大水河房各西东。塘上大河现风篷,收帆进港景无穷,此是水桥画法工。若是山桥溪水急,桥面不必如弓突。桥下无船通进出,桥下樁脚多根立。高如狭水河房式,亦为雨大泉冲出。此是山桥须记得,反此画法便碍目。

○论宝塔法

宝塔须在高山顶,四面河路见远近。造此往往为用兵,塔下可以著大营。正当险要路所经,矢石好打着敌人。若是山凹露几层,四面是山遮眼睛,不解画理被人憎。若在平地须近城,岸路水路之要津,亦为守城看贼军,此意须要记在心。

○论用墨法

用墨湿燥两相同,燥来颜色分淡浓,何为湿燥两相同?纸上已燥墨色浓,湿墨上纸颜色同,到燥之后淡一重。层层湿燥递相加,人墨枯燥我独华。倘嫌浓时将水加,上面醮膘取精华。若再嫌浓水再加,加到极淡法不差。笔嫌繁时笔放大,淡墨大笔先搭架。醮膘二字要留心,用笔之法论最真。画到成功嫌模棱,总由淡浓不分明。少许浓墨加一层,须用燥笔如睡醒。略略几笔便有情,譬如画人要点睛。围棋点眼死活分,燥笔浓墨略有痕。或加枯树或加皴,或加苔草须要轻。初学加浓法未明,无处着手具经营,检一空处须看真,加枝浓树便得神,不嫌太淡振全身。此法初学若能遵,加浓之法已入门。点树初点须留心,点好之后加不成。加点团团棉花形,毫无松爽之气生。点上加点大不兴,点树不加记在心。

○论署款法

若嫌款字不称意,行书引本预先备。仿某仿某各有类,要将年月排在内。下款称呼己名字,除出上款接头外,忽高忽低最奇怪。高高低低江湖气,我辈落笔是大忌。但写支干是何意,不用年号大奇异。花甲六十岁岁更,唐宋元明一式生。若问究竟何时人?后之鉴者辨不真。只有陶郑两遗民,宋元定鼎独守贞。仿古不解其中情,特地说与汝等听。千张万张做课程,手腕渐熟不用心,自然落款好称能。要做呆样不可增,恐怕不通招讥评,此是初学大诀门。诸法剌剌边篇谋,皆为初学来问津。若既入门法古法,此种呆语用不着。

●颐园论画山水

○清 松年撰

作家皴法先分南北宗派,细悟此理,不过分门户自标新颖而已,于画山有何裨益?欲求高手,须多游名山大川,以造化为师法。张船山太史《咏三峡诗》云:“石走山飞气不驯,千峰直作乱麻皴。变他三峡成图书,万古终无下笔人。”此言山之形势千变万化不可思拟之妙,所以终无下笔人也。画山得此诗,可悟心造神奇也。皴法名目,皆从人两眼看出,似何形则名之曰何形,非人生造此名此形也。树叶名目,亦系远观似何形而立此点,介字企字,皆远观似此二字之形,余可类推,不可误以古人编造出也。至于画山画树之入手诀,悉载画谱,兹不絮述。

作画有十字:勾(直为画,曲为勾)、斫(侧笔钩画,取锋为斫)、皴(乾笔重画为皴)、擦(侧笔拖拉为擦)、染(用淡墨设色铺匀为染)、渲(分轻重为渲)、烘(用水运开为烘)、丝(细花草竹为丝)、点(山上树木名苔为点)、托(背后设色为托,生纸免此。烘染纸地亦用托字。),以上十字专论山水,皆有分别,必须善悟,方得山水家之妙。自宋人以上,皆讲工细,只有钧画无擦斫也。其余各家花卉翎毛,不外此十字,可以类推。初学则有嫩气,久久则苍老,苍老太过,则入霸悍,必须由苍老渐入于嫩,似不能画者,却处处到家,斯为上品。

秀润皆关用水洁净,墨彩皆在用笔生发,老辣在于用乾笔浓墨,气势充壮,毋涉野气。

瀑布水有三等:自山上直下方谓之瀑布,因其似布形耳。由山之幽壑曲折而出谓之流泉,必须曲曲湾湾,似断仍连,似连而断,气脉贯通,活泼而下,古人以水口为难画,实不易也。余读古今名画,水口好者不多见,独许蓝田叔为得法。妙处即在用笔含蓄有气有势,大忌板弱迟滞。乱石夹水,水在石上,贵水吞石,勿使石浮水上,则得法矣。平远乱流,杂石激成波澜水花,此等最难着笔,必须平铺生动,乱中有条有目,有条目之中仍须浑含不痴呆,听之似有声,古人所谓绘影绘声者此也。学者宜虚心体会,拭目参观而善悟之,勿视为细故也。如画江海潮汐,或浪花翻激喷雪,此等画精神气力,统由笔端锋利圆活,始能见水之起伏澎湃,奔腾万里之势。水之起伏波浪,皆是一气鼓荡而成,画家但将此理洞晓,目中有水,胸中有水,从灵台运化而出,方见水之真形,显于纸上。初画笔路多板滞之病,久久纯熟,乃有流动自如,无阻无格。每于下笔之初,心想波澜汹涌,自然活泼大机。

画水全在于笔下生动,变化莫测,方得水之真形,十字诀内丝字在此处用也。目中未曾见波涛起伏,浪花翻激,则多寻古人名迹,潜心玩味而学之。古人有专门画水火者。凡事不用苦功,不能成名也。

山间云断,有阴雨晴天之分。如系春冬之山,不过烟霭之断,非云气隔断也。秋山如妆,如人妆束整齐,观之爽目,切勿一味修饰光洁,直如泥塑山形,则落下乘。中间薄云轻烟隔断,愈轻清愈妙。如画夏山,山必如滴。滴者如水之润泽掩映藏露,多加树点,以状其蔚然深秀之态,更加以山头有云影下罩,明晦变幻,方得云山妙境。晴山须分显露隐僻,隐僻处多黑,显露处多白。谓色则明处色淡,暗处色浓,少加墨水渲染,晴明之状一览即现,云方是晴云也。雨山,米家父子擅长,然细观皆是雨后山,山如墨染,云如白絮而已。愚见如画雨景,必须揣摩雨中山色,树木烟笼似淡淡而出,远则愈淡,近亦勿太浓,一片白茫茫。烟铺如海,山色空蒙苍茫,模糊难辨,的是雨景。雨正滂沛,其云平铺山头。生云必须活泼,冉冉而起。此等处,全赖点笔轻清,运墨淡净,气蒸势活,变幻不测。如此境界,似属雨之能事毕矣。

山水一门,诸法皆工,惟点苔为要紧。全幅完善,苔一点坏,前功尽弃。愚谓不独点苔为难,尚有水口、小竹、芦苇、苔草,皆关笔力峭拨活泼。至于山上点苔,本系极远小树,其点皆从画树叶中脱化而出。平点攒点,分出横直二字。点圆不欲太圆,点方不欲正方,要方中有圆、圆中有棱,此园点之法。点横不欲太扁,点肥不欲太肥,要横似甜瓜子,肥莫似杏仁。笔生墨彩,墨存笔锋,笔笔点入纸里,观之似由山内生出者。麓台司农点苔,笔笔皆嵌入山洼,如树扎根,毫不浮泛,点苔之能事尽之矣,作画之功行亦尽之矣。诸君细心殚力,深悟十字诀,自然顿悟,亦一快事也。

山之点苔,必须由淡湿而淡乾,由淡乾而少加浓乾,再加焦墨乾点,毛毛茸茸,浑然无败笔、无痴墨,只见蕴藉苍茫,松活雄秀。树点如含烟雾之蒙,如含露水之润。大忌真切平板,恶笔拙墨,虽米氏父子亦当施以夏楚。总之画山、画云、画远树,皆须渐渐由轻而重、由淡而浓,非匆促立成之事。

皴山、点苔,由渐而积厚,似非耐性不可。设使心急,不能久坐,不耐烦琐,或求速不能精到,此悉属作画之大病。古今画山水者多享大寿,非画能延寿,乃静心安神,颐养体气。世上凡静物必寿永,动躁每先伤,学者可参悟也。画到精纯在耐烦,下帷攻苦不窥园。莫贪外物频频引,保守真机养性元。此画山水之真诀也。

尝观唐、宋人画青绿山水,凡楼台殿阁,无一非界画精细,处处合乎情理,纤不伤雅,富丽而不俗恶。山容稳重而空灵,云华变幻而流动,赋色明净,点染葱翠。自立稿以至画局告成,真可谓一笔不苟、一墨不浪费,虽茸茸小草,亦必有条有目,决不杂乱。更有人物陪衬其间,各具态度而不谬妄。十月一水,五日一石,实非一二日可成。良工苦心,为能品上上,不虚称也。又见古人花卉翎毛,皆从细笔钩勒而成,赋色鲜丽,浓淡合宜。花木之向、背、俯、仰,鸟兽之飞走起卧,悉得物之情性,莫不追抚造化之巧,何尝不求形似,独取得神耶?余每读工细之作,惟有一瓣心香,钦佩难言也。后世文人偶尔戏墨,随手涂抹,少得梗概,遽尔称为逸品,此等笔墨启迪成手,助其天真。若令初学入门者打入此阵,终身难得逃出网罟。凡学画者无论何门,总宜逐日用粗纸退笔钩勒画出粉本,久久娴熟,进益不少。熟能生巧,暗有神助,生有气力,则寻丈大幅,以壮胸襟。臂腕通达,则笔健墨活。凡作大画而能气势雄浑,愈观愈静,又无烟火粗暴丑恶霸悍之病,皆心气足、精神聚之故耳。既欲学六法,亦须自量材质,近于细腻小幅则师此门,不必躐等贪大幅以出丑。初学此道,仍要专精一门,再学一门,若得陇望蜀,半生不能成就,止于一半火候。望三复此言可也。(颐田论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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