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当年关与乡愁相遇 乡情在浮躁中不经意滑落……
深切怀念家乡的一是初出茅庐却又因闯荡的太远难回家的愣小子,二是功成名就、载誉而归的老年游子。前者在融入城市的过程中因文化碰撞难免受伤,因而每逢佳节尤其过年,就想念亲人,思念家乡,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在亲情的眷顾下逗留片刻,温存一番,以疗养精神伤痛;而后者思乡的原因就复杂些,他们多年的情结高度发酵,酒一般甘冽、浓醇,所依恋者,乃是隔世的一地美好,这自不待言,但衣锦还乡、凯旋而归,竟带有居高临下的豪绅优势,也不应避讳,除此,落叶归根,去烧烧纸、焚焚香、拜拜祖宗,随时准备住进去,这也是个因素。现在的农村,据我观察,真正留恋的除以上两种,已非常寥寥。有的孩子才刚刚进城,就打死不再回家,这种情况倒屡见不鲜。
最难忘那年回家,抑郁,酒伤,中毒,当我拖着半条命疲惫归来,迎接我的再不是美酒佳肴,再不是迎来送往,再不是推心置腹地默默交流和热切期待,而是冷嘲热讽、幸灾乐祸、无端猜疑、冷言冷语,一时间人情情暖、世态炎凉,竟如寒冰饮水,乡情、亲情、友情几乎都掉到地上,愤懑中我不得不异地养病,往东,再往东,就在人海茫茫中租了个小院住下来,举目无亲,鸡鸣晨霜,我在此独居一年,自己浆洗,自己做饭,暖时一台电风扇,种一院子扁豆、丝瓜,自给自足,寒时靠一台热风机,读书,写作,偶尔出门溜达溜达,这才基本活了过来。当我活过来再回家,笑声有了,问候有了,酒有了,乡情、亲情、友情都有了,但是教训也有了,对这些,我不再依恋,而是搞等距离外交,因为我已深深体味出人与人之间的情谊越来越淡,商业社会,功利已尽可能挤掉生活中的水分,最后只剩下海绵体,于是乎家乡于我来说只剩下概念,只剩下怅惘,只剩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家乡人已变得非常势利。他们收入微博,他们积极肯干,他们生存压力巨大,可他们对于回乡者,抱有深深的醋意和敌意,这种醋意和敌意素常被不切实际的利益驱动掩盖着,不易察觉,可一旦美梦成空,哪怕你从未伤害过他们,那也是立马兑现,一翻两瞪眼,这种一锤子买卖,在乡下见得太多了。乡下人已变得非常浮躁,扎堆聊天,聊得最多的居然是方圆百里的大老板和令人闻风丧胆、无法无天的黑社会,他们对前者发财、后者发狠,谈起来如数家珍,言辞间不无羡慕,反倒对比自己更穷更难者嗤之以鼻,极尽嘲弄之能事,这种嘲弄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是包藏祸心,贼啦啦地发狠。乡下人已变得非常浅薄而势利,明明都是弱势阶层,还忙不迭分个三六九等,上等人跟上等人玩,下等人跟下等人扎堆,男户跟男户切磋,女户跟女户背靠背取暖,甚至以选举为界,彼此界限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但之间几乎所有往来,都以利益和金钱做铺垫,算盘精细着呢!
每年都有气死的,每年都有车祸,每年都有人中风,每年都有人自杀。以前人们对倒霉者,说起来唏嘘连声,亲近的痛哭流涕,这比较正常,可现如今世道转了,看热闹的多,帮忙的少,即便那些帮忙的也不再掩饰内心的冷漠,人家的父母子女在那边大哭,这边就旁若无人地开玩笑。小孩越来越少,孩子越来越娇惯,玩伴越来越少,横冲直撞的越来越多,孩子们骑车不让路,不讲究交通规则,他们不躲大人,大人得小心翼翼躲他们,自己孩子考砸了,就说学习没用,自己孩子考好了,那就海吹,走路都显得特别有劲。光棍越来越多,喜事越办越少,案件越来越多,发财的越来越少,难题越来越多,办法越来越少,如果说现如今的城市人性格内卷、精神内敛,农村人可就性格外显、精神张扬,因而戾气越来越重,合作越来越难。
中国文化无疑成熟在乡土文化而非城市文化。所谓现代城市文化,还在襁褓孕育中,但中国的乡土文化其实在不断地变异、风化,其结果只能导致国民整体上价值凌乱、灵魂中空、物化异化,俗不可耐,这是令人痛心的。因为这意味着文化消亡,作为民族意识粘合剂的文化一旦消亡,整个民族消亡,便在定数之内。我们正大力发展城镇化,但真正令人费疑猜的是:城市文化先进吗?本质上属于中华民族吗?依我看传统乡村文化有一定刚性,有一定弹性,现在弹性小了,刚性大了,融合度小了,劣根性显露无疑。乡村必然有落后的一面,譬如口无遮拦地谈东家、论西家,我曾想等有高中、初中学历的这一代长大、变老,或有改观,但事实竟完全不是这样,时间过去三十年,事实证明是乡村改变了他们,而不是他们改变了乡村,这很奇怪。
乡村孩子已被城市孩子拉下了太多,这不但表现在学识修养、艺术修养或人情事理,仅仅体现于职场,但就说公司、机关或事业单位,有几个农村孩子没因嘴巴乱说话而走过极为难堪的一关。我记得跟年轻人聊天,他们都不想娶农村女孩儿为妻,其中一条理由很奇怪却很现实:农村女孩儿被洗脑,结婚后,时不时往娘家偷东西,这很可怕。
总起来说,乡村文化已变质,但深明大义者也不是没有,每个村都有七、八个,这些人能守住自身却已不足以改变他人,而其守住自身的原因与其说在于个人修养,倒不如说来自家风家教。
乡村,再也找不到乡愁,更无法安放灵魂,让人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