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关于紫荆树的回忆
1.
尚文老家西南角的墙院里,有一棵紫荆树。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树枝上拥挤着一簇簇紫色的花,微风吹过,一院芳香。蜜蜂和黄蝶绕着花枝,追来追去,两个小孩儿在树下追来追去,这就是尚文和薛娇的童年。花开花谢花满天,几度春雨几度秋。转眼间,尚文已经长大成人了, 成了杭州某家医院的大夫。腊月23,尚文同单位请长假,决定回河南老家陪母亲一起过新年。列车也像想家了似的,一路狂奔,不分昼夜。尚文扛着一包给母亲买的大棉袄,提着自己在西湖精挑细选的人参,跌跌撞撞,冲到出站口。拥挤的接站队伍里,母亲瘦成一株刚栽上就枯萎的小树,而她嘴里呼出的哈气和所有人的哈气融合在一起,仿佛要众志成城,融化这个冬天。腊月25,照样风不和日不丽,尚母一大早起床做玉米糁儿饭,还馏了两个自己亲手蒸的大馒头,炖了萝卜粉条,这些永远是尚文的最爱。中午,尚母去街上赶集,留尚文一个人在家摘芫荽和韭菜。尚文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房檐下,他一边摘菜,一边望着独依危墙,寂寞在寒风里的紫荆树发呆。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单田芳的评书《薛仁贵》,此薛即彼薛,薛娇的薛,一阵哀伤像微信的普及,迅速赴来。尚文握着带土的韭菜,犹犹豫豫地把频道挪向点歌台。
接着,张韶涵《遗失的美好》像桂子轻落西湖的涟漪在耳边荡漾:……但我相信你给我的誓言就像一定会来的春天我始终带着你爱的微笑一路上寻找我遗失的美好不小心当泪滑过嘴角就用你握过的手抹掉再多的风景也从不停靠……刚欣赏到这里,院里的小狗便开始狂叫,接着是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是颤颤的敲门声,最后,略含忧郁的甜美女声,带着磁性,像冬日里花卉市场的暖流,穿门而入:“六婶,六婶……六婶阁家吗?”尚文赶紧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拉开铁门。是薛娇。两人同时吓了一跳,接着同时假装不会再跳,最后心却真的同时咚咚地跳……
2.尚文和薛娇读小学时,一直是同班同学,并且还是同桌,两人一对淘气鬼。上课的时候,两人一直毕恭毕敬地听老师讲课,下课时,却一起崛起屁股,挖老师院子东南角外的蒡姜,踮起脚尖摘老师果林里的苹果;偷王黑家的黄瓜,摸张二家的西瓜……用小石头砸李老头家的梨,薛娇站岗;把镰刀绑在长棍上割赵四家的花枝,尚文放哨……老家的平地、山尖,田地,村落,哪里没留下他们可歌可泣的故事?闹得学校周围鸡犬不宁,校长一开门,就有村民去学校告状,校长把他们两个藏在自己的小仓库里,他们却知道了校长彩色粉笔的下落。小学六年,这两人从没让学校省心过,成绩却一直名列榜首,真让校长哭笑不得。两人从小配合默契,长大之后,渐渐暗生情愫,一个非她不娶,一个无他不嫁。偶尔周围的人也会问薛娇为什么你们会走在一起?尚文家底薄弱,又没背景?薛娇总会风趣地说,臭味相投呗,然后是滴滴的笑声。
对于薛娇的择偶对象,薛父从没有反对过,甚至觉得阅天下之男人,只有尚文是最适合的人选,没有之一。但是薛母却慌了。薛母自称嫁到薛家以来,日日捉襟见肘,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买过,一天幸福日子也没过,青梅竹马听起来挺过瘾,挺优雅,但在过日子的时候,狗屁不如,一点儿都不优雅。而商人刘老爹,家底殷实,把薛娇嫁给他的儿子刘七,肯定一辈子吃喝不愁。于是,薛娇和薛母开始了拉锯战。薛父站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终日默默不语,左右为难。终有一天,薛父在沉默中爆发,出了一个鲜点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比写对联,谁的字写的好,就是谁了。薛母觉得其中有诈,不依不饶地说:这样吧,比谁能在半个小时内拿出的钱最多。两位老人仍是争执不下。情急之下,薛父说:这样吧,尚文写对联,我们和村上经常写对联的王大伯做评委,如果通过,薛娇的事儿就由她自己选择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没说话,算是这样定了。
夜深人静,尚文和薛娇沿着布满枯草的河流,漫无目的地走。尚文说,我压根儿没用过毛笔,根本不会写毛笔字。薛娇沉思了一会儿,对着尚文说,可以用大头笔呀,谁也没有规定写对联非得用毛笔。尚文面无表情,没有说话。第二天上午,天气晴朗。尚文的心里却晴朗不起来。一张低矮的小方桌上,端放着裁好的红纸,薛父,薛母和王大伯的目光,同时聚焦到尚文身上,上下打量。薛娇把大头笔的笔帽拧开,递给尚文,脸色苍白。这是尚文有生以来第一次写对联,横着写惯字的他,变为竖着写,就像强迫医生写楷书一样,很不习惯。第一个,“雪”字写的还不错,等到写“里”的时候,薛母笑着说,娃子,写小了。尚文听到第二个字就出了错,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手心冒汗,等到写第三个字,“江”的时候,握笔的手开始颤抖。王大伯说,手不要抖,尚文好像没听到“不”字似的,抖擞得更加厉害。越抖心越慌,心越慌越抖,在矛盾的相互作用中,尚文差点儿把剩余的字写到纸外面。待到“雪里江山美”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写完,薛母和王大伯笑地上嘴唇和下嘴唇都合不到一块儿了。就这样,刘七成了胜利者。
3.薛娇跟随尚文来到堂屋。尚文说:“我给你泡杯大麦茶吧?”“还记得我爱喝大麦茶呀?”,薛娇捋一下头发,一丝浅笑掠过眼角,又转瞬即逝。而尚文只管泡茶,默默不语。“文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哦,昨天”“车上人多吗?”“挺多”……接着又是沉默。“六婶不在家吗?”“不在,她赶集去了”“哦,我是想借点紫荆花,给我妈做药引子”,薛娇望着屋外光秃秃的紫荆树,垂下头来。“她怎么了?”“生病了,病得很重”“哦,要注意放松心情”,尚文一边伸手打开柜子寻找紫荆花的下落,一边安慰薛娇,而自己的心情,一点儿都放松不下。“薛娇,薛娇”,一阵急促的声音越来越近。“阿姨的呼吸很困难……快点儿回去”,刘七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薛娇像触电似的,迅速站起身来,向家里快跑,尚文和刘七跟在后面。薛母躺在病床上,已无生命体征,尚文把双手按在薛母的胸膛挤压,想帮着恢复呼吸,也无济于事。就这样,薛母走了。薛娇瘫软在地上,嚎然大哭,刘七扶着薛娇,尚文的眼角,也泪光闪闪。
4 .薛母的葬礼定于腊月27上午9:30进行。腊月26下午,薛府请来2班响器,到了晚上,放起了烟花。那烟花嗖的一声,直入云端,四散开来,五彩斑斓,和喜庆场合的绚丽没什么两样。第一次知道,丧事儿还可以这么办,尚文望着夜空,思绪万千。葬礼那天,薛府院墙外面的墙壁上,靠着两个花圈,需要配两幅挽联。让谁写呢?刘七说,还是由尚文完成吧!刘七望了一眼薛娇的神色,充满得意和自豪感。“应该的”,尚文从薛娇手里接过笔,对视薛娇一眼。桌子上摆放着裁剪过的白布,薛父和王大伯亦然也在跟前,只见尚文悠然入座,左手轻按白布边,右手紧握笔下端,顺流而下,一气呵成,那字迹,粗细匀称,间距适当,静如菩萨,飘若天仙,在座无不拍手叫绝,王大伯也自愧不如,一声长叹。薛父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尚文说,见笑,自从上次对联出丑后,我天天挤出时间练。
薛母葬礼之后,尚文几乎不曾与薛娇见面。他常常在剥花生种时,把花生籽扔到花生壳里,他常常把刚刚洗净的菠菜,再重新放到水龙头下洗一遍,他常常一边望着紫荆树,一边同母亲说话,所答非所问,心不在焉。春节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大年初六,尚文要返回杭州上班。人们还不大习惯从节日里走出来,火车站人员不多。尚文走到候车室门外,把包裹放下,掏出车票,想核实下自己要坐的车次,在哪里候车,这时候,一双暖暖的小手轻柔地从后面伸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睛。会是谁?扭头一看,薛娇!“你怎么来了?”“我妈既然走了,说明她不愿干涉我的私事儿了,更何况,你的大字,大家都认可啦”薛娇从紫色的小包里,掏出一张火车票,车次和日期与尚文的一模一样,接着说道“怎么样,这算不算私奔?”尚文把食指弯成钩,轻刮一下薛娇的鼻子,笑得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