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流的女孩》:知道死 才能更懂得生
我们的先哲孔子说过:不知生,蔫知死?
意思是说:连怎么是活着都没有明白,就不要去整天琢磨死亡的意义了。
生与死,正如灵与肉、爱与恨一样,是人类始终面对的选择性两难命题,没有答案,只有过程,不管你持有什么样的精神态度,你所能应对的,就是按照你能习惯的方法去承受。
不管是一个哲人,还是一个普通人,在这些命题面前,都被放置在如出一辙的地位与角度,哲人,可能在形而上思考的太多,但生活中不一定就能够做得比一个人更好地处理好这两者的关系。
人生识字忧患始。恰恰是对这些问题思考的越多,可能活着越艰难。
所以,孔子索兴回避了这个问题,拒绝对生与死进行过度的繁复的思考。但是,孔子还是通过他的一生,作出了对生与死的考量与践行自己考量的回答。
然而,生的价值,正是因为死的存在,而得到凸显。了解生的价值,没有比通过它的反面的镜像的存在,更能衬托着它的肌理与内蕴了。
这就是人们往往会通过死去感悟生;通过肉,去超越灵;通过恨,而体验到爱。
《时光倒流的女孩》正是这样一部通过正面描写死亡后的生活来凸显生的价值的小说。这本书的作者加·泽文在中国读书界也谓是鼎鼎大名,她的第八本小说《岛上书店》在读书爱好者那里,可谓是人所皆知。各大网站上,都能醒目地看到这本书“神”一样的存在。
加·泽文的小说体系里,始终存在着“生与死”这种势不两立但又浑然天成的命题。加·泽文的小说风格往往被读者视为恬淡的、温馨的、生活化的,但是,殊不知,加·泽文小说的秘诀,恰恰是她的表层叙事的平淡与内在骨子里的惊心动魄产生强烈的反差,加·泽文的叙事策略,是尽力在表层上采取生活化、平淡化与去戏剧化,给人一种平淡如水、娓娓道来的亲和力,但是在加·泽文的文本的深处,却潜伏着狂涛巨澜,而读者被震动,正是在作者的表面的平静如水的叙事假象之下,感受到了接踵而至的强劲的力道。
即就《岛上书店》而言,从它表层的故事看来,不过写的是一个小岛上的书店的波澜不惊的平淡生活,然而作者在小说里加注了许多惊悚剧的强烈的戏剧氛围。首先我们看到的是,小说里的一个重要的悬念线索贯穿全书,并在最后的关键处凸现出来,这就是那本价值不菲的珍版本的丢失,这种元素,可以说是继承自侦探小说中的。其次,我们看到,小女孩的父亲之谜同样贯穿整个小说,它暴露出的真相,与珍版书的失而复得紧密相连,而这种秘密的揭开,同样是由一种偶然性因素导入的,是由作者工于心计地安排好的。再看,岛上的那名花花公子作家也就是小女孩亲生父亲的突然离世,其实后边隐藏着一个杀人悬案,杀死他的正是他的妻子,也是收养小女孩的书店老板的前妻妻妹。她不能忍受丈夫一直以来对她的不忠,尤其是痛恨他拒绝承担对自己风流债的责任,而故意选择与他同归于尽。具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是,她后来与岛上的警察再次产生感情,正是这名警察,发现了她盗取珍版书的秘密。最后,就是书店老板收养小孩,抚养成人,后来自己身患不治之症,但长大后的小女孩及他的妻子,都在他深陷不测的时候,施以援手,帮助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岁月。如果没有他在他的人生选择中,将他的侧重方向,坚守着对那个小女孩的接受,以及对后妻的追求,他就不会在他重病时,能够得到温暖的回报。他的一生也许是不幸的,但是正因为他的善良的底蕴,使得他在生命终结时,获得了生命中最珍贵的感情的馈赠,有了这样的丰盛的人生回赠,我们应该说,书店老板一生是幸福的,是没有遗憾的。
在加·泽文的小说中,传导出的理念,显然是人的感情无疑是最可珍贵的,而不是金钱在决定着幸福的成色与价值。这种价值观,正说明着这类小说比那些鼓吹金钱万能的小说更能适应人类前进的外在方向,也更容易慰藉在这个世界中疲于奔命的灵魂内需。
加·泽文的另一部小说《玛格丽特小镇》也有中译本,作者在这本书里,其实也写及了一个悲惨的故事,小说里的母亲因精神抑郁,自杀身亡,她的丈夫,给女儿写了一个文本,来解释为什么她的母亲会选择自己了结自己的生命。这部小说相对而言,要晦涩许多,但加·泽文在书中通过一个抽象的喻体,来阐述女人的一生,是多种不同性格女人的综合体,爱一个女人,就是爱这种不同风格的女人的全部。而要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加·泽文把一个简单的道理,放置在小说里的一个带有魔幻色彩的意境里加以呈现,正如在《岛上书店》中,加·泽文对人类感情的揭示,是通过一个波澜起伏的强烈冲撞予以体现的。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加·泽文的写作风格。她会设置一个表层平静的局,但她在这个局的下面,却加入了偏激的、凶险的漩涡,这使得她的小说文本表象与它的内在肌理之间,形成了一道强烈的反差风景线,我们迷惑于她小说的外表的平静,反而能够在她的内在里的激流之中,感知到女作家传导给我们的强烈而炽烈的意念与思想。
《时光倒流的女孩》的主题,表现一个车祸死亡的女孩,一缕香魂缥缈,来到了一个远离人世的“另界”。小说内质上的本体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但女作家,却给这个悲惨的故事,套上了一个平淡如水、习以为常的外壳。关于“另界”的营造,基本相当于人类对死亡之后境界的继承与延展。作者有几个设定,很是关键,规定了作者对主题的阐发。一是“另界”里的时间是倒流着的,从死亡之日起,年龄越来越小,直到变成婴儿,重新被送回人世投胎。如果没有菲茨杰拉德的小说《本杰明·巴顿奇事》改编的电影《返老还童》已有先例的话,还是挺有创意的。但现在给人的感觉,却是拾人牙慧。
二是在“另界”可以通过远程望远镜“观看”人世。小说里写到,想看到人类的生活,可以通过付钱的望远镜,窥视到人世间的生活。小说里的小女孩子莉兹借助这个望远镜,经常观望自己的家庭、同学们乃至撞死她的司机的生活。而小说里尤其写到她了偷窥到了父母的做爱,感觉好奇怪,这一点,在《玛格丽特小镇》里也有如此相同的表述。三是可以通过岛上某一处的“海井”里,与人世间发生交流。在海井里,能够控制的是人间里的“水”的部分,所以,死者遥控到的是“水龙头里的水”、“茶壶里的水”,这也是小说里别出心裁的部分。但至于这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原理,小说里矢口不谈。
有了这三个设定,作者加·泽文就可以在平淡的叙事中,不紧不慢地思考着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了。莉兹死去,最为痛恨的是撞死他却没有及时施以援手的司机,她来到“另界”,最刻骨铭心的是想惩办这个肇事之凶。她通过观察,了解到她撞死时,违反了交通规则,而司机在人世间也称得上是一个好父亲,莉兹顿释了对这个害死他的司机的仇恨。初到“另界”,莉兹仍难以割舍对人世间的依恋,整天迷恋于对人世的观望,直到有一天,她意识到阴阳两隔,而睽隔在两个世界中的人,是不能够相互干扰的,对生界的影响,会导致可怕的后果,而至关紧要的是,莉兹意识到,在“另界”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如此一来,她不再留恋那些无意义的远逝去的人世,而是专注于“另界”里的生活。这里作者传导出的意念,完全是等同于生的世界的,就是不管在哪里,只要一息尚存,就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作者虚拟的“另界”里,在作者的有意为之而营造的氛围操控下,只是另一种“活着”的人生的镜像对称,既然“死界”有着人生的属性,就要真诚地热爱它,哪怕它是以“死”的世界而存在。如果能够热爱“死”的境界,那么,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热爱活着的人生?“死亡”是加·泽文小说里偏爱的命题,《岛上书店》里小女孩母亲的自杀,《玛格丽特小镇》里同样母亲的自杀,直到在《时光倒流的女孩》里,莉兹当觉得“另界”无望的时候,也曾经希望提前投胎人世,近乎是一种死亡地界里的“自杀”,只是她不幸没有成功,卡在了海底一个角落里,幸亏她新结识的男朋友前来救援,使她的死亡后的生命在“另界”里得到了继续。作者用死亡衬托出的一个理念,就是要热爱生命,珍惜生命,享受生命。
经过在“另界”里的这番折腾,莉兹终于认识到要安于世界给予她的启迪,“人生不能仅仅用时间来衡量。重要的不是生命的长短,而是生命的质量。”(P280)。在死亡之境里,她获得的是生命的启迪,而作者也由此,用她的写作惯例,传达着对生命的价值的定性与定义。加·泽文的叙事策略一以贯之地通过“死亡”来理解“生命”的意义。可以说是对孔子那句名言的反向运用。
正是读懂了生命的意义,莉兹在“另界”里重新找到了存在的价值。奶奶因为年龄越来越轻,竟然重新开始了恋爱,有了自己的新的婚姻,莉兹也与自己的男友一起获得了爱的感受,虽然两个人越来越小。在“另界”提供的时间倒流体系里,莉兹与奶奶都重新尝试着经过了一遍已经过往的岁月与人生。而小说到结尾,当莉兹必须重新回到人生时,我们却因为作者给予“另界”太过美好一面的溢美与陈词,我们反而觉得走向人生可能意味着新的磨难,而使得读者的站位逗留在莉兹所重新体验到生命价值的“另界”。作者也因为她对“另界”的传神的精彩呈现,而告诉我们生命在任何情境下,都有着它应有的精彩,应有的诱惑,应有的魅力。
在这本小说里,我们能够看到作者的炫技之处。比如,在《岛上书店》里,那位被收养的小女孩立志成为一名作家,她在尝试写作时,从创意写作老师那里学到了一个写作的“噱头”,就是“以雨的视角和一本图书馆旧书的视角写了个短篇”。而在本部小说中,加·泽文直接展示了她的这种写作技巧。在小说开头处,作者直接以莉兹家养的那条小狗的视角,展开了小说的叙事,给人一种耳目一新之感。而加·泽文的细腻之处,就是始终在文本与内质之间凸显出两者之间的反差。比如在本部小说中,描写到莉兹在观看人世间的现实时,当看到她的好友哭了两次,作者将心比心地写道:“她的眼泪让莉兹很高兴。(莉兹只有一点点羞愧,她看到好朋友的眼泪居然很高兴。”)(P95)。在这里,别人的伤心竟然对应的是自己心里的高兴,这种细腻的心理反差,揭示出的是微妙的期望别人关注自己的心态。从加·泽文的《岛上书店》到现在的这本小说,我们都可以看到作者的这种独到的驾轻就熟的反差性的细腻心思的展现与描写。而正是这种小机心的捕捉,妆点了小说里的细节之魅,从而使得加·泽文的作品受到读者的广泛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