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父子”：最熟悉的陌生人要等多久才能懂你
张林和父亲 本人提供
坚忍且脆弱：患脑梗后儿子第一次给他洗澡他在澡堂里小声抽泣
讷言且细心：艰苦岁月里他为即将离家的儿子亲手制作一张面板
严厉且隐忍：生气时急得扇巴掌为给儿子找工作不顾面子四处求人
“到临老/才想到要反省父子关系/说真的/其实在回答自己/敷衍了半生的命题……”前几天，李宗盛的《新写的旧歌》发布后立刻被刷屏，60岁的他用音乐给父亲写了一封“信”，道出了很多想对父亲说却从未说出口的话，尤其是那句“爸，我想你了”，网友听后纷纷泪奔。
一个愧疚的儿子与已逝的父亲讲和，正如歌词中写的那样，这个“沈甸甸的命题”让人无限欷歔，不仅将人“拽回过去”，也引发了很多关于“中国式父子关系”的思考……
剑拔弩张的“甲乙”：偷偷写下对父亲的“恨”
“两个男人/极有可能终其一生只是长得像而已/有幸运的/成为知己/有不幸的/只能是甲乙……”
25日上午，38岁的齐宁坐在空旷的体育馆里，认真地听完了李宗盛那首《新写的旧歌》。这个平时精力旺盛的小学老师，像是被回忆按住似的，低着头默默坐了许久。想到那个跟他“长得像的男人”，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跟很多严厉的父亲一样，齐宁的父亲笃信“不打不成才”，淘气的齐宁小时候没少挨揍。让他印象最深的是小学三年级时，他迷上了小霸王游戏机，还总躺着看书，视力逐渐下降。父亲带他去医院检查，得知儿子患上了假性近视，又气又急，忍不住扇了他两巴掌。
“那两巴掌真的是扇疼我了，我心里特委屈，因为这事儿记恨了他很久。”齐宁说，父子俩一度因此剑拔弩张，他当年甚至藏了个日记本，偷偷记下了对父亲的“恨”。
“中国式父子关系”总是难以言说，“相爱相杀”的两个人，一个外表冷漠，一个内心倔犟，往往谁都不肯低头。跟齐宁一样，张林的父亲也颇为严厉。他是个退伍老兵，总是板着脸，经常教育孩子不许剩饭，桌子上掉个饭粒都会大发雷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理解父亲，甚至觉得父亲“六亲不认”。张林记得，父亲曾在安达农村当过大队长，当年，母亲在生产队地里偷着掰回几穗玉米想给孩子们烤着吃，父亲知道后不仅同母亲大吵了一架，还用水缸堵住了灶坑门。“当时，我远远地望着父亲，觉得他真是太冷酷无情了。”张林回忆说，少年时代，他面对父亲时总是有些疏离和胆怯，上初中后想要买本《几何》书，犹豫再三没跟父亲说，最后向一个亲戚借了两块钱……
藏在面板里的父爱：有着岁月穿不透的坚固
“比起母亲的总是忧心忡忡/是啊/他更像是个若无其事的旁观者”
跟母爱比起来，父爱往往藏得太深了，有时深到不易察觉。张林过了很久才从母亲那里得知，听说儿子宁可向外人借钱也不愿向自己张口时，父亲竟然内疚得抹起了眼泪。正如过了30年，他才渐渐明白，其实讷言的父亲，早就把对他的爱藏进了一张小小的面板里。
1986年，张林和妻子有了小家，即将搬往异地。由于当时物质匮乏，他能从父母那儿带走的东西不多。在那个以面食为主的年代，家里怎么能少了面板呢？于是，张林的父亲默默地翻出了珍存多年的松木板和松木方子，准备亲手为儿子做一张面板。
“我爸做了好几天，他原本不太会做木匠活儿，还特地去找人请教。那张面板他做得很认真，刨面凿槽一丝不苟，把板子拼合粘牢后，又在背面并排横开了两条带口，分别穿嵌上木方，这样即便日后开胶了，也不至于松动散开。”张林感慨道，父亲做的这张面板果然派上了大用场。他在面板上做了数不清的馒头、面条和水饺，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面板承受住了无数次的挤压揉搓，30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散架，就像父子俩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2014年，父亲去世后，我突然觉得，这张面板是他留给我的最现实的念想儿。”张林告诉记者，他再也舍不得用这张面板，特意去五金商店买回几张砂纸，仔细打磨上面的累累伤痕，将它们一一抚平，每次闻到那淡淡的松香，眼前都会浮现出父亲做面板时那张认真的脸……
“钢铁侠”的脆弱：“以前总觉得他会陪我一辈子”
“若是你同意/天下父亲多数都平凡得可以/也许你就会舍不得再追根究底”
跟很多子女一样，如果不是父亲突然生病，李威（化名）眼中的父亲，将一直是那个坚忍如山的男人，几乎忘了他其实也有脆弱的一面，会哭泣、会老去。
2008年4月，李威72岁的老父亲患上了脑梗，尽管经过治疗和康复，左侧身体还是偏瘫了。出院后不久，他推着轮椅带父亲去澡堂。从小到大，都是父亲带着他去洗澡，这是第一次他带着父亲去洗澡。
“进到浴间里，我把父亲转移至塑料凳上，调好水温，让他先淋着，我站在喷头下快速冲洗，时不时地用手试试旁边的水温。”李威回忆道，他无意中看到，水中淋着的父亲正在小声抽泣，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哭，一时间有些惊讶。
“我知道父亲的想法，他一辈子要强，不愿意劳烦儿子给他洗澡。我装作没有看到他哭泣，若无其事地凑过去和他讲‘爸，冲好了吧，我给你搓，你好好配合，一会儿咱俩下馆子’！”李威记得，那天父亲听完他的话，像个孩子似的破涕为笑……从那以后，李威每周都会带父亲去洗澡、下馆子。父子俩的“澡后一餐”持续了三年多，直到父亲病重卧床不起。
齐宁也没料到，平时像“钢铁侠”一样的父亲，竟然会在病魔面前迅速败下阵来，“没想过时间那么短，我以前总觉得他会陪我一辈子。”当初父亲念叨身体不舒服时，齐宁曾带他去体检，由于没查出什么毛病，便忙乎自己的事儿去了。直到父亲55岁那年突发心梗去世，齐宁才真正意识到“天塌了”。
“来不及”的遗憾：
儿子的心里永远缺了一角
“等到好像终于活明白了/已来不及/他不等你/已来不及/他等过你/已来不及”
“来不及”不仅是李宗盛一个人的遗憾，也是很多儿子的遗憾，他们的心里因此永远地缺了一角。父亲去世后，齐宁一直特别愧疚，觉得当初对父亲的关心太少了。
“小时候，挨打后我怨过他，现在他不在了，我满脑子都是他的好，我刚当体委时他教我喊口号，我赢了滑冰比赛时，他高兴地手舞足蹈，为了帮我找个好工作，不爱应酬的他参加各种饭局，不顾面子去托战友求朋友。”齐宁哽咽道，很多年后母亲告诉他：“其实当年，你爸偷偷看了你写的那本日记，他很伤心也很自责，所以后来他再也没打过你……”
如今，齐宁的儿子已经5岁半了。跟天底下的很多儿子一样，当了父亲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当年那些责骂背后的焦急与忧虑。“不是不爱，只是父亲那代人真的不善于沟通。”齐宁感慨道。为了避免沟通不畅，他正努力学着做个不一样的爸爸，让儿子时刻感受到他的爱。
去年年底，齐宁去看《寻梦环游记》时，记住了里面的一句台词：“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他心里稍感安慰，“虽然我儿子没见过爷爷，但等他再大一些，我要给他讲很多很多关于爷爷的故事……”
记者手记
有人说，李宗盛这首《新写的旧歌》句句锥心：听不懂是庆幸，听懂了才是人生。
父子关系如此微妙。父亲是那个你梗着脖子想和他断绝关系的人，也是那个终有一天，你会哭着理解他的人。如果父子之间的这场和解迟早会来，那不妨让这一天来得早一些，把彼此深藏多年的爱意表达出来，别等到一切来不及。
生活报记者 周际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