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红雪：粽子飘香
文/红雪
小满过后，妻子就开始忙着买粽叶、甜枣、葡萄干、糯米，比划着、设计着，该包啥样的粽子，能让家里人饕餮一年一次的粽子大餐。女儿说，费那劲干啥，市场啥粽子没有，买点现成的算了。妻子接过话头说，端午节吃粽子，其实吃的是一种回忆，一种感觉，一种文化，而唯有自己动手包的粽子，才能吃出那种滋味。我理解妻子的想法，她迎合了我这个从地垄沟走出的、在城里摆弄文字的人一直潜藏在心底的怀旧情结。
是呀，粽子，总是有一种情感包在里面，仿佛复活了的竹叶包裹着大地的肉身，收容着民俗的光辉。
在记忆深处，端午节那几天，总是没完没了的下雨，村里的路总是泥泞不堪，家里所剩的柴火不多，又被淋了雨，母亲总是忙活在灶间。灶坑里明明灭灭，闷出一缕一缕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土屋，母亲不得不一次次撩起围裙，一遍遍擦拭被烟雾呛出的眼泪。
提前一天，父亲就已赶到十多里外的小镇，按每人两个粽子的量，买回竹叶以及三两斤糯米，母亲把偷偷攒了一个月的鸡蛋拿出来，以及包好的粽子，在烟雾弥漫的灶间煮熟，然后在端午的早晨，像民工大食堂的掌勺师傅一样给我们分发！两个粽子是不能一次吃完的，先吃一个，吃时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把糯米的香，在唇齿间多停留一分钟，再停留一分钟，而剩下的那个粽子，要等到第二天再慢慢吃完。母亲事先偷偷留出五个鸡蛋，两个粽子，等生产队的猪倌一早喊“放猪了”，走到我家门前，母亲用围裙裹上粽子和鸡蛋，撵着我家的猪到猪倌跟前，麻溜地掏出围裙里的鸡蛋和粽子，塞给了他，以补偿他的辛苦，也祈望他能好好照看我家的两头猪。收了各家的粽子和鸡蛋，猪倌背的兜子鼓了起来，端的饭盆，也已冒出了尖顶。他张着的嘴，笑着。
我是很羡慕猪倌的，他多富有呀！
邻里也都贫穷，可都非常好客，他们和母亲一样，拿着粽子，东家送、西家送，让大家尝鲜……
天还未亮，母亲就把我们喊醒，叫我们到屯前的树趟子里采艾蒿，文化一点的话叫踏青，可母亲不知道啥叫踏青，她的目的明显，就是采来了艾蒿，好把她早已叠好的五彩葫芦，用各式各样的丝线缠上去，再分挂到门框、窗户、猪圈、鸡架、仓房……母亲没忘叮嘱我们一定掬几滴草芯的露水，擦擦眼睛、洗洗脸。
母亲说，五彩葫芦与艾蒿，是企望老天爷发慈悲，让天下种地的人家五谷丰登，艾蒿的草药味还可驱蚊虫，祛病驱邪，而露珠擦眼洗脸，则希望不闹眼疾，眼前明亮。母亲一定要亲自把从旧毛衣上拆下的五彩毛线，拴到我们的手腕、脚脖上，并告诉我们等到下雨时，要把五彩线绳解下来扔进雨水里，让它随着雨水漂走，母亲说，这样就把好事留下了，不好的事，随着雨水流掉了。
我似懂非懂，可按照母亲的话做了。那时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尤其是母亲的话，就是圣旨。虽然清苦，可有母亲在身边，我们过着有板有眼、有滋有味的日子，兴致盎然了我的童年。
端午时节，小满刚过，大地完全被绿色笼罩了，村前的柳条通、杨树林，已是鸟声啾啾、野花探头探脑，早起的村人，屡屡行行，去南山采艾蒿。几条家狗跟在人们的身后，兴奋地摇着尾巴，不管不顾地疯闹。人们采摘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宛如打鬼子的游击队员;人们寻找荒草里的艾蒿，找到了，迅疾连根拔起，一小捆一小捆地夹在腋下，那种蒿草清香味，就弥漫开来;人们在没膝的百草丛中，小心翼翼收集着露水，化妆一样抹在眼眶四周，搽在脸上，睡眼惺忪的脸颊，遭遇一丝丝沁凉的水珠，就立马温润起来……多么纯粹的露水呀，风凉油一样，洗去人世的尘埃，净化心中的杂念。而穿行在绿毯一样大地上的村人，接纳着清冽的草香、花香和绿色的滋润，静等东方一轮旭日冉冉升起，多么美妙的一幅乡间的踏青图呀！
此时，大田里的玉米，也有一尺多高，静静地听，你会听到那咔咔拔节声，小麦举着碧绿针刺一样的麦芒，在微风的吹拂下，像飘荡着的一片绿色的海。村人说，草木、庄稼是有呼吸的，是有感情的，它们遵从时令，敬重人们的劳动，用感恩的方式，冒芽、拔节、蹿樱、灌浆，直到麦浪金黄，高粱似火，最后兴高采烈走上餐桌，慰藉主人的味蕾。
一晃，就长大了，离开了小村，也离开了母亲。母亲不在身边的这些年过瑞午节，早晨起来踏青，我只去了一次，那种不管不顾的践踏、那种折枝打杏的私欲、那种大车小辆的奔忙、那种趾高气扬的机械的喧嚣、那种熟悉中的陌生面孔……完全消磨掉了我对大自然的亲和。此后每逢端午节，我都以各种理由，赖着不起床，再也没去采艾蒿，也没踏过青。其实，我真的不知道，在这个钢筋水泥牢牢罩住的城里，还有哪里能复原儿时那种过端午节的快乐。而看着一盆一盆的的粽子，精致、花样繁多，咸鸭蛋、咸腊肉、水晶枣……原料无所不能，百料争艳，百味弥漫，可就是没有了当初那种渴望朵颐的欲望了。
我们到底怎么了？是我们长大了，还是对物质的需求，不那么强烈了？“天天都像过年过节似的，没有短口的时候，就不盼着过节了。”母亲的一句话，似乎回答了所有人的疑问。
儿时，我还不知道有个大诗人屈原，不知他长须茂盛、衣袂飘飘，吟诗作赋，也不知道他为忧愤破碎的家国毅然投了江，更不知道当地的老百姓包粽子、吃粽子，向河里投粽子，完全是为了纪念他、保护他。那时，我们没有可以尽情享受的美食，也没有炫目的服饰，甚至，大多都在缺吃少柴中度过。可想想，那时过端午，是那么津津有味，诗意盎然，又多么有仪式感呀。
村里的老辈人几乎都没有什么文化，可他们硬是从先人那里耳濡目染，口口相传下来那些过节的礼数，那些必须延续的说道。这是老辈人对于节日的一种朴素情怀，是对公序良俗的尊崇，更是一种对时令的敬畏。
时光如水，日子匆匆。
当我们在节日里毫不顾忌地低下头摆弄手机，在微信朋友圈程式化地为远方的亲人、朋友送祝福，其实我们的一些情感、时光，已在指尖悄悄溜走，那种集体的孤独，黑夜一样把我们湮没。尤其上苍给我们预设的节日，也都不经意间被慢待了，忽略了。于是，我们失去了一些生理本能:比如尊重他人，比如与人为善，比如自然地笑，比如慢下来享受生活，比如正儿八经地恋爱……
有时我在反思，如果人与人之间变得越来越冷血，心灵越来越焦虑，即使衣冠楚楚、美人香车，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只是无望地消费着粮食果蔬、消费着飞跑的流年，更消费着传统美德。你没觉得吗？当我们毫不庄重感地打发连缀的节日，就多了那么多的随意，那么多的得过且过，也就暗淡了生命的意义。
端午时节诗意浓，各种诗会你放唱罢他登场，可有多少诗意是矫情的、粉饰的、堆砌的、忸怩的，少了真情和朴素，更少了庄重和敬畏。多想回到从前，永远也长不大，听妈妈的话，也许就可能没有那些羁绊、那些病魔，那些琐碎和无聊……
忽然觉得妻子的忙碌，是那么有意义。我们何不过一过有仪式感的端午，让心灵返回田园乡野，抵近草木烟火，祈望万物安详。我们何不郑重地叠几串葫芦、包一盆粽子、采几束艾蒿、煮几个鸡蛋……家人围坐，灯火温馨，为农耕文明祈福，为现实疼痛疗伤，为我们人生的转承启合抒怀！
【作者简介】
红雪，本名秦斧晨，黑龙江省巴彦县兴隆镇宁小铺屯生人，媒体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诗刊》《星星》《草堂》《草原》《鸭绿江》《北方文学》《青年作家》《诗选刊》等国内报刊，著有诗集《散落民间的阳光》《碑不语》，散文集《最近处诗远方》，法制新闻集《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