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对他笔下的人物有着悲悯之情
说到飙车送货拿命换钱……
老舍先生有个小说《二马》,故事发生在英国。
老派人老马先生,在伦敦开古玩铺,还指望在伦敦过上北平的舒坦生活。
他的雇员、在当地积极上进的青年李子荣,却是自觉去赁了辆破自行车,拚命飞跑各处送东西。
老马一见李子荣骑着破车在汽车群中挤,便闭上眼替他祷告上帝,还叮嘱李子荣:
“别那么飞跑呀!那是说着玩儿的呢!在汽车缝儿里挤出来挤进去!”
李子荣,作为老舍先生塑造的积极人物,这么回答:
“谢谢马先生的好心!不要紧,我已经保险,多咱撞死,多咱保险公司赔我母亲五百镑钱!我告诉你,老马,由两个大汽车间夹挤出去,顶痛快的事了!要不是身上背着古玩,还能跑得更快呢!昨儿晚上和一群骑车的男女赛开了,我眼瞧着眉毛已经和一辆汽车的后背挨上了,你猜怎么着,我也不知道怎股劲儿,把车弄立起来了,车轮子和汽车挨了个亲儿。我,噗咚,跳下来了!那群男女扯着脖子给我喊了三个‘好儿!’干!没错!”
飙车,拼命,拿命换钱。
这已经是老舍先生塑造的上进青年了:可劲儿拼,撞死了也有保险公司赔钱。
当然,那代人苦,这就是那一代青年的出路了。
后来我们都很熟悉的《骆驼祥子》,故事更惨一点。
祥子,玩命拉车,不交朋友,节衣缩食。
不刻意融入车夫群,反正自己拼命攒钱,就能买上自己的车,从此不用交车份子;再努努力,甚至能有自己的车厂子。
他的节衣缩食,自我苛待,真是很典范很励志了。
“努力,我也能从挣工资的变成老板!”
可惜,因为车夫的弱势,他挣的钱买的车,分别被各色强势拿走了:谁都能欺负他一把。
他也结过婚,也有过自己的车,有过自己的家,但一场难产,一场送葬,又全没了。
祥子有位雇主曹先生,是个教授,大概是本书里唯一完美的大好人。
曹先生有个佣人,高妈。
她跟祥子一样,底层生活,也苦过,咬着牙熬出来了。
她指点祥子,挣了钱最好存银行——祥子没听,所以积蓄后来被卷走过一次,唉。
高妈指点过祥子两条挣钱的路子:
一是放高利贷。看准了放出去,堵门要债。可惜祥子不肯。
二是“起上一只会”,搁现在大概就是集资众筹?但祥子还是觉得不踏实。
像高妈这样,已经算是懂得以钱生钱的了。大概她也知道,单纯拼命干,抵不过钱生钱吧?
先前,有过三十多块钱时,祥子还在琢磨买车。
后来虎妞死了,车卖了,还剩三十多块钱时,祥子开始胡混,因为知道努力没什么用了。
他将那三十多块大洋缝在一块白布里,搁贴身的地方。不想花,也不想再买车。
当然也不像高妈那样,聪明地投资。
只是预备着未来的灾患。
《二马》是1920年代写的,老舍先生创作了李子荣这样一个人物:拼命工作,飙车,拿命换钱。
比起老迈保守的老马先生,这算是个积极上进的人物,相信勤劳致富。
到1936年写《骆驼祥子》时,祥子也还是积极上进,拿命换钱,但买的车被抢走了、攒的钱被卷跑了、结个婚丈人不肯认了、一场难产一场送葬家底空了。绝望了,不努力了。
在那个世界里,挣钱开厂、压榨苦人(老舍先生不爱用穷人这词)、放高利贷、搞众筹的,都比卖力工作的过得好。
后来祥子堕落了胡混了,老舍先生也对他表达了沉痛的悲悯:
苦人的懒是努力落空了的结果。
苦人的耍刺里头含着些平等。
作者:张佳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