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在希望与失望之间
遭贬黄州之后苏东坡的生命旅程进入了旋风转蓬乱飘零之状态,暮年南迁之惠州,再迁之儋州,盘桓不得北归,羁旅之落魄与北归之希冀纠结缠绵,颠沛流离的落寞,垂老多病的感伤,窘迫与寂寞,自慰与自嘲尽在诙谐之中,期待与失望交错,幻想与现实杂陈,一缕惆怅飘零在失望与希望之间。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苏轼十分简练的概述了自己刻骨铭心的人生旅程,这是“乌台诗案”之后官场人生的真实写照。谪居黄州的苏轼终于得以安静地品味自己的人生,反省人世间的苦辣酸甜。九死一生的惊恐惊醒了苏轼的天真,也击碎了美好的梦幻,残酷的现实面前桀骜不驯的生活态度不得不有所收敛,但希望犹在,期待未灭。
黄州时期的作品里依然还有未曾泯灭的激情。无论是《赤壁赋》的自我纾解,还是《念奴娇 赤壁怀古》的兴叹寄托,事功济世的情怀依然炽烈。绍圣元年(1094年)之后连续贬谪南迁至蛮荒的惠州、儋州,炽烈的情怀才逐渐冷却平淡,乃至心如枯槁。才华横溢的苏东坡俨然成了一个安贫乐道的长者,渺然仅存的就只有自慰和自嘲了。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这是苏轼赴惠州贬所途径惶恐滩时所作。诗人不无感伤地说,没有想到已经是头发斑白的老翁了,还要在荒野里漂泊,跋山涉水就像一片飘零的树叶。想当年进京赶考,年纪轻轻的功成名就,以为从此以后就可以效命天下,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一场春梦,落得个孤寂惶恐空垂泪的下场。字里行间感伤的意味十分浓烈。
虽然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欣慰,但苏轼内心依然有懵懂的期待与幻想。及至贬谪到孤悬海外的儋州,隔海北望了无归期之后,苏轼内心的情感才趋于宁静平易。趋于绝望的苏轼不能听任内心的沉沦,而是潜心工作,亲民敦睦,尽最大的可能去帮助当地百姓,造福一方。东坡先生也因此赢得了广泛的尊敬和爱戴,孤寂难耐之心也颇能得以慰藉。
这一时期的诗作颇有诙谐之气。多以白描状写,直陈其事,融情于景,即兴抒怀,多直抒胸臆,朴实无华,平易近人,犹如拉家常。“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知祀灶,只鸡斗酒定膰吾。”(《纵笔三首》)这首诗写得诙谐有趣,平易自然。明明是说自己垂老寂寞,却出之以幽默风趣,轻松活泼之间冲淡了感伤消沉。儋州粮食不能自给,经常短缺,苏轼却不担心挨饿,“明日东家知祀灶,只鸡斗酒定膰吾”,诗人以一个细节写出了儋州民风醇厚,也暗示了自己和当地百姓情感的融洽。这正是苏轼引以为乐的地方,也是苏翁亲民惠民的写照。
身在海角天涯,北归中原的情感始终不渝。年老的苏轼思乡之情日益深沉,不可遏止。但朝廷抛弃,回归无望,一次次的期待,换来一次次的失望。“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儋耳》)失望之余,苏轼只能这样来宽慰自己,没有更高的诉求了,能够吃饱饭就满足了。如果说“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澄迈驿通潮阁二首》)还有很浓郁的期待的话,而“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则显得开敞豁达得多了。
但无论苏轼如何宽慰自嘲,其内心矛盾复杂的情感始终都是激流浩荡,越是极力纾解,其内心的孤寂感伤则越是难以遏制。人情之常性,人性之常理,都是落叶归根,思归故里与亲人相伴。身在官场苏轼却身不由己,贬谪迁徙滞留不归。多病之身,孤寂之心,加之痛失亲人,远离兄弟,其内心的凄凉仓皇可想而知。
“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晚潮。”(澄迈驿通潮阁之一)好在诗人不是一个执拗之人,无论怎样的处境里都能自我排遣,通潮阁的美景,白鹭横秋浦的潇洒足以慰藉“倦客”的乡思。窘迫到居无定所的诗人仍能从热情质朴的黎人哪里过得宽慰,“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被酒独行其一》)。诗人迷路了也不怕,自有黎人朋友可以帮助,这种落地为兄弟,四海皆亲朋的敞亮豁达正是聊以消解颠沛流离苦难的良药。
人生行旅多蹇塞,命运无常运多舛,徜徉在人生低谷之中的东坡先生,百无聊奈却又自得其乐,从来也没有丧失希望,而任何的失望落魄也都能处之安然,并未陷入歇斯底里的绝望,除了心态的调节更有理想的滋养,困厄中的诗人依旧不起天真之心,理想之魂,徘徊于豁然开朗与茫然若失之间,但始终都能从窘迫无奈的阴影里走出来,仅此一点就堪为后世之师范,值得顶礼膜拜。
须知人生无坦途,前进路上荆棘多,希望与失望想交错乃是生命的常态,人们所能做的是不能丧失希望,也不能被失望压倒,而应一步一个脚印的毅然前行。
2020年7月23日 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