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忌:我想在小说里关怀不幸的人和人的不幸
南货店,在江南乡下一个叫长亭地方,只有四个人的供销社,供应着周边百姓的日常生活所需,甜点、腌货、干果、海味、白酒、布匹、香皂等等。上世纪70年代末,十九岁的秋林来这里做小伙计,店长是马师傅,还有齐师傅和吴师傅。
也就二三十年的光景,小伙计秋林成了店长,走出了小小的长亭,当上土特产公司的经理,但没离开过供销系统。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也经历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事。
老师傅的生意经,卖豆腐老倌的人情温暖,男女间的荒唐情事,父子之间的冷漠关系……生生死死和命运沉浮。时代激荡,人们轻声慰藉,柔弱却坚持着价值的底线,坚持不可或缺的爱与尊严。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一代人被轻易地扔进历史的烟云之中。
张忌善于用平淡的语气去讲述俗世的残酷与温情。他是个生于70年代末的作家。小说中的人物就像是父辈,朝夕相处,却又知之甚少。对父辈记忆的探寻与保留,就构成了长篇小说《南货店》的缘起。在作品中老师傅们的隐忍、坚毅、生活智慧与后生们的懵懂、冲撞、刚烈,共同书写了南货店的接续与传承。
四十年江南物语,被安放在这小小的供销社之中。张忌用干净素朴的南方方言,以南货店为背景,勾勒出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极具烟火气的江南城镇生活图景:美食器物与俗世日常、世风升降与人性明暗……是乡愁般的“古典中国叙事”在当代的回响。
张忌就生活在江南城镇,浙江宁海,一个小县城,几乎没有文学,鲜少有人听过作家。他安心地生活在此地,进行着无人问津的写作,像那个一门心思学好手艺的小伙计秋林,捆酒瓶、打算盘、卷布匹……也见识各种人情世故,然后一一落在纸上。
《南货店》首发于《收获》长篇专号2020年春卷,近期由中信出版·大方推出单行本。8月,张忌就新作《南货店》接受了《工人日报》记者专访。
我特别想知道父辈身上发生了什么
记者:《南货店》是一个围绕供销社展开的故事,这是一个对年轻读者而言相对陌生的领域,你为什么会选择以此作为小说的载体?创作背景又是什么?
张忌:我觉得陌生本身就是文学选题的一个兴趣所在吧。要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新中国成立开始,供销社就是特别重要的一个机构,它涉及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个人问问身边熟悉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跟供销社有关的记忆。这样一个重要的记忆,到了现在,却显得这么陌生,除了物质上的丰富,是不是还有其他一些可能,这个特别重要。
就如同我们的父辈,我们跟他们朝夕相处,但某一刻,你会发现跟他们如此陌生。除了父亲或者母亲的身份,你其实对他们所知不多。我写这个小说的初衷就是想知道这种陌生感是怎么造成的。
我特别想了解我父辈的生活,2016年爷爷去世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虽然是那么亲近的一个血缘关系,但我对他其实了解特别少。当时我跟父亲聊天,谈到了爷爷的父亲。他告诉我,好像是在一个下雨天,我爷爷的父亲穿着蓑衣去余姚打官司,却一直没有回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最亲近的人其实都是陌生的。我特别想把那一层遮挡的东西给揭开,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上一代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说,供销社这个身份是特别有代表性的,几乎每个家庭都会跟供销社有那种关系,然后就选了这么一个点,写了关于父辈的小说。
记者:小说的主人公秋林在南货店里练手艺,打算盘、包包裹、打酒,是整部小说最安静的时光,就如马师傅说的,莫太心急,慢慢来。然而这段时间是短暂的。小伙计当了店长,当了文书,做了股长,做到了经理,随着时代经济浪潮的冲击,小说的节奏也在加快。以前有传承的规矩,之后逐渐模糊和丧失。这些鲜明对比的背后有何用意?
张忌:在写这个小说之前,我就有这个设想,它会被处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安静,一部分喧嚣。这个小说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节点,就是秋林得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这是小说明面上的一个转折,他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更重要的是,从这一刻开始,整个社会的生活方式和想法被打开了。这个打开不是掀开门缝,而是突然彻底地打开,各种新的东西汹涌而来。在这样一个状态下,人其实是特别混乱的,也是特别迷惘的。他知道自己怎么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前半部的安静,是因为人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后来,风从八面来,人更多的就是处于一种随波逐流的状态。包括秋林,包括马师傅、齐师傅、鲍主任等等。之前的社会,人会有一个标准答案,你应该这样做,这样做才是对的。后来,这个标准答案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以后会往哪里去。所有新的东西,跟根深蒂固的教育和宣传都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是人产生混乱感的最大原因。
记者:小说里面写了很多关于吃、关于物质的内容,并且写得非常具体,比如刚开始的油豆腐,看着很有食欲。然而小说所设置的上世纪七八十年还是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为什么会这样处理?
张忌:现在很多的视频、书籍,跟吃有关的,都会很受欢迎。但我感觉,在现在这样一种情况里,这种对吃的热爱显得有点虚弱。人之所以对食物产生那种巨大的情感,前提是来之不易。像现在这样,只要想吃,找个店花点钱就能随便吃到,那种情感是很难产生的。所以,当我看到现在的那些关于吃的东西,尽管极尽渲染,但我总觉得十分可疑。
再回到小说,小说里面杜家姆妈跟厨师讨论女儿婚宴菜单的细节。正因为那个时候物资匮乏,所以杜家姆妈才会将婚宴的菜单搞得那样煞有介事。其实你仔细看,归底又有什么好东西呢?无非是些肉食,变着花样而已。香烟,那个时候香烟珍贵。小说里面就有一个细致的情节,很仔细地写了如何获取婚宴上需要的香烟。那时的珍惜,前提都是物资的供应不足。现在物资丰富了,得到物资的代价小了,人对物的情感肯定也就衰弱了。
我想在小说里关怀不幸的人
记者:你从2003年开始小说创作,到2016年长篇小说《出家》问世,再到今年《南货店》。这近二十年间,你是用作家身份在观察时代。有什么属于你的思考?
张忌:我没有刻意的去观察时代,但我喜欢观察生活,我会跟生活保持一个比较热烈的接触。我喜欢跟人打交道,我喜欢尝试我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但最重要的还是年龄,这个年龄,一个是时间的积累,你多活一年,肯定多一年的经验。另一层是内心感受的变化。你会敏感地察觉身边一些以前你察觉不到的东西,还会关心一些本来与你无关的话题,例如生老病死,比如旧时光,他们开始慢慢跟你发生了某种联系,这都是细微敏感的东西。我感受到了,也就在我小说中表达出来了。
记者:从你的上一部长篇作品《出家》到如今的《南货店》,都在面对一个主题,关于人的困境,有现实层面,也有人的价值层面。评论家金理说,你更在意的,当是芸芸众生,如秋林,看别人大开大合,同时冷静而温和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你认同吗?作家格非曾说过“文学照顾的是不幸的人”,在你这部小说中,你想照顾的是谁?
张忌:我觉得能造成困境的,肯定是精神层面上的,而这个精神层面跟物质层面又是很难仔细区分的,或者更清晰的说,困境都是由现实层面带到精神层面上的。
《出家》写的是当一个人解决了物质层面的困难以后,他还能怎么样?最后主人公找到的方法是出家。而《南货店》里主人公秋林的困境是,当时代洪流来临时,他看不清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所以他放弃了自己的主动性,随波逐流。
格非说的文学照顾的是不幸的人,这句话我认同,也不认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也有自己的不幸。我从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所以我想在小说里关怀的是不幸的人,也是人的不幸。
记者:这些年你的个人风格显得更为成熟,表现在结构、文字、人物安排等多方面。想知道你这几年的阅读、思考以及生活经历是怎样的?
张忌:我现在的阅读变得越来越挑剔。以前,我会为其他一些原因阅读,比如大家在看什么,最近哪个书红,我都会看一些,现在则越来越少。特别是外国文学,尤其少。我是一个文字上有洁癖的人,我喜欢古典文学那种表达方式。一个小说,厚厚一本,几十上百万的文字,从头至尾都是干货,又有着中国人特有的叙述腔调,让人觉得特别舒服。而且它庞大、复杂,风俗、建筑、食物,各种东西应有尽有,就像南货店里琳琅满目的货架。这对读者而言,是有着不可比拟的吸引力的。
我的生活经历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主要还是在结交朋友上。我现在越来越喜欢跟年长的人打交道,我现在的朋友都是年长的,我喜欢他们身上那些温厚的东西。在写作上,最大的改变,可能主要还是年龄。我写《出家》的时候是三十五六岁,现在过了四十岁,当你四十岁的时候,对于人事的看法和二三十岁肯定是不一样的。我现在表达的就是我四十岁的情感和看法。
文学给我最大的力量就是学会体贴
记者:你的写作习惯是怎样的? 有没有写作的迷茫期?文学会给予你力量吗?
张忌:我是一个喜欢反复修改的人,特别是小说的开头部分。就像《南货店》的开头,我改了绝对不少于十遍,终于有一天我觉得它通畅了,腔调找到了,我才开始往后写。
曾经有过写作迷茫时期,大概是2010年前后,觉得突然失去了写作的能力。然后我做了一件事,开始写一个叫《公羊》的长篇。那个小说不是我最好的小说,但对我却是意义特别大的一个小说,我把对小说的困惑在这个小说上毫不隐藏地展开来,然后去直面它,解决它。写完这个小说,我感觉自己在技术上提高了不少。
文学给我最大的力量就是让我学会了体贴。
记者:接下来,你想朝着什么方向继续创作呢?
张忌:我不知道,脑子里有几个题材,还在养的过程中。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参加过一些作协的培训活动。最让我受益的是2003年左右,有个作家上课时说的一番话,她说,有了好的想法,不要急着写,让它在脑子里慢慢生长,等它枝繁叶茂,瓜熟蒂落,自然就会写出来了。年轻时,我感受不到这个,总是急于写出来。但现在我慢慢开始变得有耐心了,我会等,这是特别好的经验。
记者:回到《南货店》,疫情期间你完成了小说的最后一部分。疫情让人们经历一场精神上的破碎和重建,在这段时间创作小说的这一部分,是什么感受?
张忌:其实当时所说的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就是个结尾。因为那个时候各种情势,各种消息,让你觉得人生是如此虚妄的一件事。一个人在世界上就那样消失了,没有任何一点痕迹留下,让人有种幻灭感。所以才有了悼词那一段的描写,成了小说的结尾。
记者:结尾处,秋林看着玻璃上的自己出神。人活得各有不同,悼词却又没什么两样。秋林觉得毫无意思,将悼词从信纸上撕下来,揪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戛然而止。为什么在这里结束?
张忌:从某种程度来说,《南货店》是对一个时代的祭奠,一个时代就这样退出了历史舞台。或许,时代这个词语有点庞大,更贴切地说,这种祭奠更是个人意义上的,比如我们父辈的青年时代。其实,我理解的时代更迭就是一代人一代人的更迭,你方唱罢我登场,对我来说,这就是时代。
结尾的这个点,更主要的是写马师傅这一代人的结束,而对于秋林、卫国这些人来言,在这个时代结束,有些为时过早。在某个时候,我应该还会将这个故事继续写下去。(工人日报记者 陈俊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