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历渣男和生活的毒打 不足以笑谈人生
1
元和四载(809年)三月,成都。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
锦官城又到了一年中最生机勃勃的季节,空气中都弥漫着荷尔蒙的气味。
突然,
这座富足祥和的城市因一桩桃色新闻炸开了锅。
虽然天府人民一如既往的悠闲地喝着茶汤摆着龙门阵,
他们津津乐道的却是这条横跨政圈与娱乐圈的八卦。
这宗桃色新闻也让一位退出娱乐圈许久的艺人重新出现在人们视野当中。
“哇塞,这俩个人在一起了!才子佳人的绝配,传说中的神仙眷侣啊!”
“确实好久都没听过薛校书的消息了,之前她一直单身,难道就是在等这个男人吗?”
“呵,听说他们还是一见钟情的姐弟恋呢!看不出来他们俩都这个年纪了,居然还是一对操哥(cāo,时髦的男子)操妹儿!”
有人表示自己看不懂这段感情:“听到他俩谈恋爱的消息,我就像听到阎王和孟婆恋爱的消息。”
“啷个讲沙?”
“只有鬼才晓得他们是怎么走到了一起。”
也有人很直接地给这段感情提前判了死刑:“我把话搁这儿,两人迟早拜拜,大概率不出今年!”
旁边几个吃瓜群众闻言立马围过来:“快说哈,为啥嘛?”
那人幽幽的泯了一口茶:“你们这些瓜娃子也不想哈元大人的妻爷(岳父)是哪个,一群宝器(蠢人)!”
这宗八卦新闻的男主角,是31岁的文坛才子元稹,
他的标签是国家监察委高级官员(监察御史)、著名诗人,
此时他被领导安排从京城长安到四川地区巡视指导基层工作,他早就向往着来美色甲天下的巴蜀出差了;
女主角是名震巴蜀、人称“大唐第一才女”的41岁薛涛,
一个名副其实的姐姐。在经历了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之后,
单身了足足21年,她才重新奋不顾身地投入这段新的感情。
2
薛涛小姐姐的人生就像她的情感一样,
跌宕起伏,崎岖不平。
她本是首都一个高级官僚家庭的千金小姐,
是军委绩效考核司司长(兵部主事)薛郧的独生女,
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
大概十岁的时候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父亲站错了队被贬到巴蜀,
薛家也从繁华的长安搬到相对落后的大西南,
紧接着父亲出访南诏时染上重病不幸逝去,
薛家从此陷入困境,
薛涛时年14岁。
花光所有积蓄后开始卖地,
卖字画古玩,
卖家具用品,
薛家很快就真的家徒四壁,
后来房子都保不住了。
看着不停唉声叹气的母亲,
16岁的薛涛毅然、绝然做出了人生的第一个重大决定:
卖身入乐籍做一名营妓。
在领导下基层部队慰问一线指战员时,
她是劳军文工团的一名歌舞演员,
面对的是一个个孔武粗鄙的兵痞;
在当地官员觥筹交错的欢宴上,
她是酒席间专司吹拉弹唱的助兴玩物,
要面对官员们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猥琐油腻的肥脸,
还有一支支随时伸过来的咸猪手,
花季之年即被生活蹂躏得体无完肤。
凭借满满的求生欲和文艺才华,
“有姿色,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
薛涛小姐姐很快成为了营妓文工团的头牌,
继而得到了“西南王”(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的青睐。
她从一名为驻军或其他官府机构提供公共服务的普通营妓,
变成了韦大人的随身专宠和私人助理,成为大帅府最红的红人。
3
韦大人刚刚年过40,
正处在男性最有魅力的年纪,
是一个男神级别的大叔,
被无数川妹子列为暗恋对象与择偶标准。
韦大人的魅力首先来自他卓越的工作能力,
他将大唐西南边陲治理得井井有条,
把周边大小蛮夷部族收拾得服服帖帖,
被誉为“诸葛再世”。
天府之国的人们非常感恩他的文治武功,
将他的巨幅海报挂在堂屋以祭祀、辟邪,
仿佛贴门神一样神圣、庄重。(《资治通鉴》:蜀人服其智谋而畏其威,至今画像以为土神,家家祀之。)
韦大人的魅力还来自他卓尔不凡的文采。
谁说拿枪杆子的拿不了笔杆子?
韦大人一个叫高适的前任最终以军功封侯(渤海县侯)了?
韦大人本人也是一名杰出的诗人,
作品当中的文采显露出丰富的人生阅历。
《赠何遐》·韦皋
腰间宝剑七星文,掌上弯弓挂六钧。
箭发 □云双雁落,始知秦地有将军。
韦大人身上的成熟男性魅力深深吸引住了薛涛,
薛涛对这位与父亲年龄相仿的男性非常迷恋,
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情感上。
韦大人也非常喜爱这个洋溢着青春与才华的美少女,
甚至向朝廷打报告试图将她特招进公务员系统做一名校书郎。
不过,
韦大人的心思全在建功立业上面,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可随时拿出来炫耀和把玩的宠物,
何况薛涛的乐籍户口更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屏障,
即使是纳妾。
而薛涛则和许多普通女性一样,
极端渴望一个终身的依靠。
所以,
这注定是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
终于,
薛涛因某事惹恼了韦大人被发配到松州(今四川松潘)。
松州地处大唐与吐蕃的冲突地带,
兵荒马乱,人烟稀少,
老虎、雪豹、马鹿等猛兽的嘶叫整日不绝于耳,
偶尔遇到的也是来挖寻虫草或捡拾牦牛粪的吐蕃人;
遑论随时可能爆发的武装冲突。
面对这一变故,
薛涛的内心感到深深的恐惧。
刚开始她还寄希望于韦大人的怜悯,
在希望幻灭后,她在惶恐中反思自己的这段人生经历与感情。
苦难,使人成熟。
以前的自己即使再风光,
也终究不过是男性豢养的一只宠物。
女人,
不应该依附于任何男人,
只有人格独立、经济自由的女人才能做到——
进,可以与人把酒言诗共话桑麻,
退,可以坐看风轻云淡云卷云舒。
4
半年后,
薛涛被赦免回到成都。
她再次毅然、绝然地与过去决裂,
她为自己赎身,
成为一个浑身发光的自由女性。
她还在浣花溪杜甫前辈的故居附近购置了一处院落,
从此过起了诗、酒(茶)、花的生活。
此时,她年仅20岁,
已历经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看透了世间的人情冷暖。
园艺和手工活似乎是文艺女青年的标配,
薛涛小姐姐也不能免俗。
她在园艺方面的天赋丝毫不低于文学上的天赋,
小小院落布置得花团锦簇、错落有致,
不同的时节都可以欣赏到不同的花朵。
不打理花园的时候她就在院里做手工,
日常用物都是她一件件亲自打造。
她最爱的就是像艺术创作一样造纸:
将胭脂木、芙蓉花在浣花溪水中混合浸泡,
捣碎取汁后掺进普通纸浆里,
再辅以院子里十种不同色彩的野花,
最终制成十种颜色的“薛涛笺”,
后世将之与南华经、(司马)相如赋、班固文、(司)马迁史、右军帖(王羲之)、少陵诗(杜甫)、摩诘画(王维)、屈子离骚(屈原)并称“古今绝艺”。
若有朋友或笔友来访,
她便煮上一壶清茶或烫上一壶清酒,
再点燃一柱袅袅的熏香,
三杯两盏,吟诗唱曲,畅谈诗歌、理想与人生,
共同感受岁月的静好。
薛涛小姐姐还被拉进了一个“有诗就有酒,有酒就有诗”的诗歌创作交流群,
群里有些人的咖位还不低,
好些是谁见了都要毕恭毕敬喊一声“**老师”的大咖。
薛涛也时不时在群里分享一下自己的诗歌作品,
很快就有人开始称她“薛老师”了。
与她诗歌唱和的都是诗坛上响当当的名字:
王建、白居易、杜牧、张祜、张籍、刘禹锡……
据说,
好些人知道她是一位少有的才艺色俱佳的小姐姐之后,
偷偷加了她做好友。
但是薛涛小姐姐坚决拒绝了各种暧昧的暗示或明示,
她在执着地期待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
一份自己的、不依附男性的爱情。
浣花溪水从门前欢快地流过,
薛涛小姐姐相信,
自己已是一个普通人了,
终究会有一个男人踩着五彩祥云来迎娶她。
5
嘀嗒、嘀嗒……
日子如同溪水一样缓缓流逝,
直到这个男人的出现打破了往日的宁静。
元和四载(809年)的阳春三月,
元稹到巴蜀出差公干。
那年元稹31岁,
无可争议的男性黄金年龄,
个人事业发展如日中天,
刚过而立之年已经是副部级高干了,
个人诗名更是早已飘扬在外。
如果说韦大人满足了很多少女的恋父情节,
那么元大人则是更多适龄女子的择偶首选。
在梓州初次见面之前双方都没有太多的期许,
以为就跟平日与笔友见面一样,
毕竟大家早过了担心“见光死”的年纪。
但在彼此相见的一刹那,
如同电光石火从心头窜起。
一个是满腹经纶的翩翩公子,
一个是风韵犹存的成熟才女,
薛涛觉得自己单身这些年等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即使年长对方11岁,
薛涛姐姐依然义无反顾投入到这段感情中,
如飞蛾扑火般绝然。
元大人也非常享受这位姐姐“迷妹”般炙热的情感,
他们俩像年轻人一样炙热的恋爱,
锦江边上,
青城山下,
峨眉山麓,
处处留下了两人的浓情蜜意。
元稹这个文坛才子也是一个情场浪子,
“天生多情”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情感生活,
“泛滥成灾”才足够准确贴切。
他对身边的每个女子都一往情深,
比如表妹崔莺莺、发妻韦丛、续弦安先嫔、第三任妻子裴淑,
比如另一著名艺人刘彩春……
或许,
他是为给平淡的生活加入一点特别的调料,
或许,
他是为自己诗词创作积累艺术灵感。
当他在成都和薛涛姐姐郎情妾意般缠绵时,
发妻韦丛正在长安的病榻上无力地与病魔做着最后的抗争。
可能在他眼里,巴蜀之行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艳遇之旅。
人在职场,身不由己。
短短三个月后,元公子奉命前往东都洛阳。
出差结束了,
这段轰轰烈烈的姐弟恋也结束了。
元郎向薛涛姐姐恋恋不舍的辞别:
涛,等我!
薛涛姐姐刚开始还满怀期待,
在漫长的等待中,
她读到了元郎给发妻韦氏的悼亡诗,
《离思》·元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看到了媒体对元郎续弦婚宴整版整版的报道,
还听到了元郎与另一位知名艺人刘彩春的香艳绯闻。
她却觉得无比释然,
是你的,自会留下;
凡留不住的,注定不属于你。
不负遇见,不谈亏欠,
真真切切的爱过,认认真真的活过,
就不枉自己这一生。
此时的薛涛仿佛变了一个人,
没有世俗羁绊的人生突然豁然开朗,
如同江面突然展开,
正好乘风破浪,直挂云帆济沧海。
她脱下自己喜爱的红裙,
换上了一袭无欲无求的灰色道袍,
残生里再没有了不堪回首的红尘往事,
只有黄卷,青灯,古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