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莫言|《左镰》:揭示人与铁的锻打之道
莫言中短篇小说集《晚熟的人》,共收录了十二篇作品,其中的绝大多数创作于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被称为“后诺贝尔奖时期”的作品,也属于“破魔咒”之作。这些作品,以一个“讲故事的人”重新回归的角度,深入莫言“文学的故乡”,讲述了高密东北乡更加鲜为人知的故事,塑造了高密东北乡系列人物形象,形象展示了当代人生活的图景,深刻揭示了他们生存的困境和人生的要义,体现了莫言新的思考、新的创造和新的境界。
《左镰》:揭示人与铁的锻打之道
文 | 李恒昌
《左镰》是一部堪称一流的短篇小说,像一个技术高超的铁匠锻打的一件炉火纯青的好钢,简明、质感、深刻,具有沉甸甸的分量。
小说围绕一个“打”字展开,深刻揭示了铁与人品质的锻打之道,也是育人之道。
作者从“打铁”入手,慢慢写到“打人”。在这里,人铁互通,以铁喻人。
铁,铁器,需要锻打。因为,不打不成钢。“他们开炉的第一件活儿,其实不是器物,而是一块生铁。他们将这块生铁烧红,锻打,再烧红,再锻打,翻来覆去的,折叠起来打扁打长,然后再折叠起来,再打扁打长。烧红的铁在他们的锤下,仿佛女人手中的面,想揉成什么模样,就能揉成什么模样。”
有些铁器,出了毛病,也需要锻打,有些还需要加钢,但加钢需要付出一定的费用或“代价”。“我爷爷拿着一把斧头,要求铁匠们给加钢。”“新打一把,一块钱;这把旧斧头,一块五。”饲养员赵大叔的一把旧铡刀,“翻新,加钢,十块。”
最奇特的是田千亩,他要打一把新镰,而且是一把“左镰”——左手用的镰。他是专门打给儿子田奎的。不是因为儿子是左撇子,而是因为他没有了右手。
“我”与哥哥和田奎等人一起打喜子和欢子,不属于“锻打”,而是一场胡闹,是一场极其“缺德”的恶作剧。傻瓜喜子光腚在大街上跑,妹妹拿着衣服再后面追。被“我们”一帮小孩看到了,“打啊,挖泥打傻瓜啊!”不知谁喊了一句,于是,闹剧便发生了。
“有一团泥巴打在了喜子的生殖器上,他痛苦地弯腰。”喜子的妹妹哭喊:“你们不要打了,他是个傻瓜!”可是,没人听她的话,而是继续打。
很显然,这些孩子,就像铁器一样,出了问题,出了毛病。需要锻打,而且需要“加钢”。这同样需要付出“代价”。
为了这次胡闹,“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和哥哥被父亲狠狠地“锻打”。“我父亲抄起板凳对着我们没头没脸地砸下来。”“我爷爷说:‘过来,给你们三大伯跪下!’”“刘老三怒冲冲地走了。我感到脖子上热乎乎的,伸手一摸,是血。”
因为我们俩的一句话,田奎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代价。因为我们说,挑头的不是我们,是田奎。田奎的爸爸,是怎样一个铁匠?简直是铁石一样的心肠!就因为我们的一句话,他居然,居然,将儿子田奎的右手,剁掉!
这原本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田奎的学习本来比我二哥好,但他不上学了,每天割草。”
剁掉右手之后,田奎就用左手割草。所谓“左镰”,就来源于这里。他说:“刚上学时,我拿笔都用左手,后来老师不允许,逼着我改过来,但不当着老师的面我还是用左手。左手写得快,右手写得慢。左手写得俊,右手写得丑。”
只因为打了人,便被剁掉一只手。这是怎样一种沉重又残酷的代价?何况田奎是被冤枉的。因为,挑头的未必真的是他。然而,这代价,这学费,毕竟没有白交。
因为,自从没有右手之后,田奎真的变了。
他天天在坟地里割草,坟墓里还有一条长长的蛇。“你一个人天天在这里,不怕吗?”我问。“自从我爹剁掉了我的手,我就什么也不怕了。”他这样回答。
故事的最后,村里媒婆要给田奎介绍寡居的欢子。田奎明明知道,欢子是克夫命,先后克死了两个铁匠,但当媒婆问他敢不敢要时,他只回答了一个“敢!”字。
为什么会是这样?只因为,被剁掉那只手,让他改变了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也“锻打”了他的胆量。
作品最深刻之处,在于书写了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形问题。我和哥哥被打时是否说了假话?田奎是不是真的挑头者?很显然,答案不得而知。
“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这是莫言的一贯主张。在《左镰》里,这一主张实践得是如此充分,尤其是那句“把自己当罪人写”。或许作者意在告诉人们:其实,“我和哥哥”才是真正的罪人,最该被剁掉右手的不应该是田奎,而是我们。因为,我们不仅打了人,而且还说了假话,推卸了责任。
本文作者李恒昌,山东泰安人,作家、诗人、评论家。曾获第八届中国铁路文学奖、第八届山东省精品工程奖。近年创作完成“当代著名作家评传系列”之《王蒙创作评传》《铁凝创作评传》《张炜创作评传》《赵德发创作评传》《桑恒昌创作评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