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年道家三千年儒家——格物致知的功夫
三教圣人,皆言心性。儒门如何主静。吾人之心,无始以来无片刻安定,故《大学》述入门功夫便是止、定、静。庄子言:“圣人之静也,何故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扰其心者,故静也。”譬如湖水,水定沙停自净之道,佛家所谓“大圆镜智”,道家所谓纯阳显象,皆此。然境界至此,难以事上磨砺而动静交参。程朱言主敬,敬者主一无适,任由事上磨练,心体确是安定。主敬到此方言静亦静,动亦静。王阳明平宸濠,平桶谿蛮,于千军万马之中,心亦不动。此便是儒家最高功夫,外面威仪严肃,内里心地安详,大儒之气象也。率言之,大儒者有形之气象,释道者无形之法象。
人格之高超,便可满街圣人乎?此原是接引后学之语。周邵朱陆王,皆豪杰之士。其进德之法,却各自不同。即是一人之说教,前后亦异。譬如王阳明一生六变,但最终得力,则于龙场悟道,于九死一生,百念俱寂之际,忽见本体。阳明遂倡良知,良知即认得,便运用于行为之事功,专讲事上磨。吾人大体于儒释道三家事上功夫之别,有个入处。阳明先生之精髓,便可涵括二句:致良知、知行合一。此者体、事功夫。
然阳明先生,解说致良知,往往前后不同。良知者究为何物?
佛家言八识,眼耳鼻舌身者前五识,意者第六识,下意识者第七识末那识,第八识阿赖耶识。阿赖耶之染净依之种子,经末那识缘起,第六识现行,而成前五识之果,故五八识为果,六七识为因。五八果上圆,六七因上转。
人一念未起之前,方寸湛然者,佛言第八藏识,道言先天无极也。夫一念将起未起,佛言末那识,下意识慧觉也;道言太极,先天后天之枢机者,所谓候者知几者也。夫一念已起,善恶立判,果已随至,道言太极生两仪。《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故良能者,一念未起者本能,良知者,一念将起未起者之慧觉,良心者,一念已起者之善恶。
由是阳明所言之良知者,正一念将起未起之慧觉也,《孟子·公孙丑》言:“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怵惕恻隐,便是良知。纳交与邀誉,便非良知。此将动未动之慧觉,《易经》言:“寂尔不动,感而遂通。”有通天地人之感,在其天地本有之生生之能。由是良知包含四端,便是阳明所言之致良知。禅家丹家言觉察功夫,先有觉而即有察,觉者,感通而觉者也,将动未动之下意识也,即是良知也,念头已动便非良知。《论语》载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孔子曰:“再斯可矣!”此起心后之良心功夫,非良知功夫。吾人时刻觉知念头之将动未动之当下,并将之应物,而非从由念头已起之是非心而应物,便是知行合一之道。
佛家重阿赖耶识,性空者,吾谓之良能之极;道家儒家实为一家,道家重良知,儒家重良心,下学上达者,良心也,上学下达者,良知也。所谓道问学者,下学也,所谓尊德性者,下达也。而所谓眼耳鼻舌身者,西学之体物也,感官之果受也,欲心也。
宋明大儒,朱子奠定进学之路,陆王开启向上之门,提倡人人可以超凡入圣,甚是激励人心。故宋明二代,国家虽危亡,忠义之士,前仆后继,不肯屈服,便同得两汉精神。东瀛日本,甚是羡慕,来华学习阳明之学,遂至后来之明治维新,延续至今日日本民族之精神,竟然是阳明精神。
然人格之提高,至超凡入圣,非可一撮而就,否则尽是空言。如若真的人人自以为是圣贤,便如同佛教言当下人人本已成佛一般,不是狂儒便是狂禅。明一代,狂禅遍野,狂儒遍地。至明清之交,事势相推,遂醒悟空谈误国,学风一变而至朴学。顾亭林首提“博学于文,行己有耻”八字自醒。然虽博文,却未约礼,行己有耻只是作士人之本分,于真实功夫之体证,又相去甚远矣。从此清儒,尽是做学问之天下,发展朱子之道问学功夫,而成清一代之朴学。
明季,与阳明同时,扬州兴化陆潜虚真人,以道家南派陈义甚高,顿法难及;北派已吸纳佛家出家制度,非古仙之道,故折中道家南派北派,创立道家东派。然北宗之外功,南派之福德,实不易至,渐至没落。东派于清代亦只得一傅金铨者。
明亡而清兴,理学转朴学。清初大儒如孙夏峰、李二曲、颜习斋、陆桴亭皆明人气节。清初经学如顾亭林、王船山、黄梨洲、张稷若、阎百诗及博学鸿词科诸儒率皆明代人物。王船山、顾亭林、黄梨洲、胡东樵、顾景范、顾震沧、万充宗、季野诸儒等,唯其因气运将开而生,故诸儒之人格无不伟大,其学术无不精博,卓然具开国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