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和儒家的关系是什么呢?相互欣赏还是背道而驰!
庄子反对儒家提倡、拔高并奖励仁义行为,并不意味着他反对仁义。换句话说,庄子反对的是儒家用来实现“仁义”的手段,而不是仁义本身。《庄子·骈拇》先后两次明确指出:“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庄子认为人的天性之中本来就包含了仁义的品质,只是因为远古时期没有世俗圣人的道德教育,那时的人们“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耻”而已,而后来的世俗圣人偏偏要把仁义明确提出来,并且人为地拔高仁义的标准:“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世俗圣人拔高后的仁义,就好比在正常的五指之外多加了一根手指,在正常的身体之外多长了一块肉瘤,不仅毫无益处,反而搅乱了人的美好天性。《庄子·骈拇》说: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庄子说得非常明白,他反对的不是自然界所固有的五色、五声,而是反对人为的五色、五声;他反对的不是天性中所固有的仁义,而是反对如曾参、史鰌一类的世俗圣人外加于人的“仁义”。《庄子》的这一思想和历史上的这些事实告诉我们,世俗圣人提倡仁义的主观目的是好的,可惜的是这些“仁义”客观上被坏人所盗用,反而成了破坏社会安定的因由。这就好比燧人氏发明“钻木取火”的目的是为了化腥臊,去恶臭,为人添福增寿的,出乎这位圣王意料的是,坏人却利用他的这一发明去放火杀人。
对于既反对坏人、又反对世俗圣人这一思想,《庄子》全书多处都有总结性的论述,其中《骈拇》论述得较为集中: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
牧羊的时候,臧忙着读书,谷忙着玩耍,虽然二人所做的事情有好坏不同,但结果却是一样——都把羊弄丢了。像伯夷这样的君子是为了美名,像盗跖这样的坏人是为了财利,二人生活的目的不同,但他们残生伤性的结果却是一样的。于是庄子得出结论,虽然世俗圣人和坏人所从事的事业不同,目的各异,但他们行为的结果却是一样:同样破坏了人们的美好天性,搅乱了社会的美好秩序。实际上,苏轼对这一思想不仅熟悉,而且认同,所以他在《薄薄酒二首》中写道:“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可惜的是,他在评论《盗跖》篇时,却忽略了这一点。在《庄子·天地》中,还有一个更为形象的比喻: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
人的美好天性好比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百年大树,曾参、史鰌之类的世俗圣人把大树砍下改做成了华美的酒杯,盗跖之类的坏人把大树破坏掉丢进了污水沟中。做成华美酒杯的木头和丢进污水沟里的木头,表面上看起来有美丑的差别,但同样使大树失去了它的勃勃生机。因此,世俗圣人和坏人做事的目的不同,他们的品质也有高下之分,但在破坏人类的美好天性的结果方面却是一致的。于是,庄子感慨地说: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庄子认为自己在修养大道和保护天性这些方面都有所欠缺,因此自己既不敢去奉行世俗圣人所倡导的仁义,也不敢像盗跖那样去胡作非为。最后,我们特别需要重点指出的是,虽然庄子反对世俗圣人,但他在批评这些圣人的同时,又始终对这些世俗圣人抱着崇敬的态度,因为庄子认为,世俗圣人是在真诚地、甚至是不惜牺牲个人生命去挽救这个混乱的社会,可惜的只是他们选错了方法,走错了道路。至于那些盗用仁义以谋取个人利益的假圣人,只能划入坏人之列。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庄子对孔子、颜回、田子方这些儒家人物不仅熟悉,而且尊敬。特别是孔子,《庄子》书中有四十多个章节记载了孔子的言行,在这些记述中,孔子有时以世俗圣人的身份出现,有时以虔诚向道家圣人学习的弟子身份出现,有时又以道家圣人的身份出现,这种不同身份的出现,刚好说明在庄子的心目中,孔子是一位思想境界逐步提高、由世俗圣人渐进为道家圣人的伟人。因此,庄子明确表示自己根本无法与孔子相比。《寓言》说: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制服知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庄子认为,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在不断自我否定中前进,以至于最后能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是自己应该效法的榜样。可以说,庄子是崇拜孔子的,所以在《庄子》书中,庄子又常常以儒生自居:“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王乃说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庄子平时穿的是儒家服装,以儒生自居,《天下》对儒家思想更是赞美备至。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后世的不少儒家学者,如荀子、韩愈就把庄子视为儒家: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