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丨那年五月的阳光
作者：佳尾巴人
多年以后，我仍清晰地记得，那年五月的一个下午，我慢慢走近父亲，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轻轻铺洒在父亲脸上、身上，父亲躺在树下的石凳上酣睡入梦。
那一年，我18岁，益阳师范学校毕业。
命运总是出其不意。眼看就能教书养家了，毕业前夕，也就是1998年5月，学校竟推荐我参加保送湖南师范大学的选拔考试。上大学曾是我的一个梦，但姐妹仨都要读书，父母实在无力承担。想想很多同学老早就外出打工了，我能读完中专已足够幸运。当我以刻意平淡的语气告诉父亲这个消息时，父亲却异常坚定地说：“读，怎么不读？”
就这样，我人生第一次走进了长沙，走进了梦想中的大学校园。由于学校没派老师带队，父亲就从老家赶来陪我一同前往。
路上，父亲跟我说起他今生最得意的决定，就是把我们家从一个偏远的村窝窝，迁到了紧挨着的两所中、小学校的村中心。欠债是免不了，但他觉得很值。别的孩子起早摸黑顶风冒雨地往学校赶，我们姐妹仨却可以从从容容吃完早餐踩着早读铃声跑到学校，多幸福啊。
作者青年时（后左）与父母合影
父亲的得意劲没持续多久。一到长沙，他似乎也搞不清南北东西，问路、找路、找车、转车的事全落在了我头上。就在那天下午，我们以最节约的乘中巴、公交、摩的加走路的方式，从益阳赶到长沙汽车西站又赶到湖南师范大学报到，再匆匆赶到十几公里之外的大姑家留宿。第二天，我们又一大早赶回师大参加考试。看着我在前面风风火火地开路，父亲一点也不急，只是默默地跟在我旁边，偶尔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上午的考试异常顺利，也几近考完。为增加胜算，我还报了下午另设的琴法考试。中午，我和父亲没地方可去，就坐在考点的石凳上等着。偌大一个院子，就剩下我们俩，父亲说：大学真好，树多，空气好，干坐着都舒服。
等我考完已接近下午四点，我开心地拿着琴谱飞奔而出。
院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还是在那条石凳上，远远地，我看见父亲侧躺下睡着了。阳光透过树叶，斑斑点点洒在他身上。微风拂过，轻轻掀动着衣角，不远处，时而传来几声鸟鸣，几声欢笑。我轻轻地走近，走近父亲。要是石凳再长一点就好了，父亲就不用这么缩着身子……可父亲竟然睡得很香。我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此时，世界于我而言，只是这一角空间，只有酣睡的父亲和我。我深吸一口气，第一次感觉到五月的阳光里，满是幸福的味道。
记忆中，父亲就是这种即便发生天大的事也能吃得下、睡得着的人，而他就是我们家的天，一片蔚蓝的天。那时，农村晚上经常停电，一停就是几个小时，父亲就组织全家坐在屋外，一个个的唱歌。对着茫茫黑夜，我们姐妹仨大声地唱，一点也不紧张。那时的我最喜欢唱《种太阳》，“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唱着唱着，电来了，灯亮了。那应该是我人生最早的舞台吧。
儿时的我最怕干农活，尤其是插田，弯一天腰、晒一天太阳，真是苦不堪言。一次，临近收工时，父亲就跟我说：“我准备喊‘收工’了，从喊‘收’字开始，你就往家里跑，我把声音拖长点，等我喊到没声时，看你能不能跑到家里。”这个好玩。于是，我开始每天期待着父亲喊“收工”，然后我就打着泥腿赤脚在田埂上飞奔。慢慢地，我发现，每天都能跑得离家更近了，而农忙也悄然结束了。当我喘着粗气，回头得意地看着远处的父亲，我竟没想过，是不是父亲一天天把声音拖得更长了。后来，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总感觉父亲就在不远处，我就拼命向前奔跑，奔跑……
作者童年时（后右）与父母合影
“太阳照着真舒服，一下就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坐起来了，而我还在旁边发呆。“弹得什么曲子？”父亲从我手中拿过琴谱，不懂，又退给我。
“《土耳其进行曲》，有机会弹给您听。”父亲没再吭声，转身往校外走，我默默地跟在后面。过了许久，父亲说：“真想给你买台琴。”原来，父亲在想这个事，我的心一颤：“反正也就学了中专这三年，以后也用不上了。”
后来，我们竟路过了一家琴行。没有商量，我和父亲一起推门而入。我自信满满地坐在一台三角钢琴上弹了起来，父亲半眯着眼睛认真听着。这时，工作人员来了,父亲示意他不要出声。弹毕，父亲故作专业地大声说：“这个音色一般，换个地方看看吧！”没有商量，我们又推门而出，阳光照在脸上，我俩相视一笑。
那年九月，我如愿进入湖南师范大学就读。四年之后，我成了一名光荣的消防警官。2011年，我转业成了一名国家公务员。回望这些历程，我似乎很难准确地说出父亲到底给过我什么，但他却无所不在。
这些年，我的目光总是被那些乡土深处最普通、最平凡的劳动者深深吸引。他们很多有着和父亲一样黝黑的皮肤和温暖的笑容。他们微言慎行却勇于担当，他们隐于繁华却悠然自得，他们有一箪食便已知足，拾一条凳亦能入眠，他们不动声色地奋斗着，释放着自己力所能及的光亮，如这五月的阳光，不冷漠不燥热，不远不近，却让你有安然入睡的踏实。
看着他们，我似乎明白了父亲这些年坚持和快乐的意义，也对周边多了一份谦逊和惊叹。
作者简介
佳尾巴人，洞庭湖边游荡，颜值一般，心直口快，走路带风，插过秧，执过教鞭，扛过枪，偶尔买单的公务员，手拿保温杯的双胞胎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