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何种至暗时刻 女性的力量与勇气不应该消失

但她知道，她能对那个伤害他的人说“去死吧”的唯一方式，就是留在这里，然后出庭作证。

《生命暗章》是一部受害女性自我发声的勇敢之作，讲述了美籍华裔女子谭薇安在爱尔兰乡间健步时被当地少年钱宁强暴的故事。作者李怀瑜是美籍华人，毕业于哈佛大学，是一名作家、制作人。她曾撰写旅行指南，制作独立电影，筹办影展，现从事创意产业工作，《生命暗章》的故事取材于发生在她生活中的真实事件。

《生命暗章》是李怀瑜的第一部小说，获得2017年的“非布克奖”。

「源自黑暗的勇气之书」

“一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般的勇敢之作”，这是《生命暗章》的宣传语。然而若能对比着读完这两本书，就会发现，《生命暗章》并非如《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般勇敢，而是比它勇敢得多！林奕含曾说：“如果你读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后感到一丝一毫的希望，那我觉得是你读错了，你可以回去重读……我希望任何人看了以后能感受到和思琪一样的痛苦，我不希望任何人觉得被救赎。”而《生命暗章》显然不是这样。《生命暗章》是揭开生命中那些不能承受却也挣脱不了的黑色记忆，让阳光照进来。所以房思琪最后疯掉了，在疗养院了此残生，诱奸她的李国华依然逍遥法外；而谭薇安成功地将钱宁送进了监狱，自己也克服重重困难获得了新生。

性侵案件很多，以此为题材的作品也不少，但很少有受害人愿意主动发声，能打赢性侵官司的更是少之又少。这是《生命暗章》与同类作品相比最大的不同点。

强奸案的取证困难的、紧张无助地报警维权与激烈对抗的庭审过程，充满艰辛、无奈与痛苦。若被告律师“有能耐”，未必不能把黑辩成白，让受害者哑巴吃黄连。这也是很多受害者选择沉默、而不诉诸法律的原因之一。

遭遇强奸之后，李怀瑜听到了越来越多这样的故事。她慢慢了解到，原来这种事经常发生，原来有这么多人正经受着同样的痛苦，将来也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类似的侵犯。小说中，为薇安验伤取证的医生对她说：“你非常勇敢，我知道你未来也会非常勇敢。”受到严重伤害的薇安紧紧依附着医生，像抱住妈妈大腿的小孩。但是医生说：“我现在恐怕得离开了，我需要去检查另一位被害人了。”

常有许多被害人吗？医生一向这么忙吗？

“你是我今天检查的第三位性侵被害人，现在天都还没黑。”

“我们人生的模样，是多么容易被我们几乎不认识，且之后也永远不想再认识的人塑形影响”，李怀瑜这样写道。她希望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鼓励遭受过性暴力或者不公平对待的女性克服自己的羞耻感，勇敢发声。

「谁该为此负责」

当发现这个取材于真实经历的故事竟以受害者和施暴者两个叙事视角交叉进行，笔者是惊讶的。因为《生命暗章》这部小说，作者写了五年。写作的过程，也是她自我疗愈的过程。她足足花了五年，才走出心理创伤，开始新生活，所以我很诧异，当她从施暴者视角进行叙述时，她怎么能写得下去？

李怀瑜曾在演讲中提及双线写作的原因：“我让那个15岁的强奸犯变成我第一部小说的主角，就是想试着想象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他变得如此暴力，犯下这样的罪行，同时也永久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因为除非我们愿意思考这种行为的根源，否则我们永远无法阻挡这类行为的再次发生。”

人之初，性本善。一个15岁的强奸犯不是凭空出现的。钱宁父母分居，他与酗酒暴力的父亲、偷窃成性的哥哥生活在一起。他13岁的时候，哥哥和朋友就教他如何把妹。

如果说遭遇强奸一事是她生命中突如其来的至暗时刻，那么他的人生则像连绵不断的阴霾与混沌。

是什么样的力量，将他远远地甩离同龄人最普通、最正常却也不乏幸福的生活节奏？如果说她可以光明正大、义正词严地说：是你毁了我的人生！他又能去对谁说这样的话？他一片狼藉的人生，又该由谁来负责？

在书中，作者不光写了受害者的经历，也将犯罪者的经历交织其中，对施暴者钱宁的家庭环境、成长背景、心理活动作细致入微的描写。阅读这部小说，读者既可以了解强奸事件对受害者的影响，也可以探究犯罪者内心的犯罪根源。而正是这样的思考，使得《生命暗章》的意义远超同类作品。

「不依赖自己，还能依赖谁」

讨回公道困难重重，使得很多受害者选择忍气吞声，让事情不了了之。而《生命暗章》这部小说会告诉读者，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勇气与智慧并存的女性，当遭遇始料未及的意外时，她将怎样应对。

她会绝地反击，而非一蹶不振。

遭遇暴力强奸之后，女主角薇安虽然产生严重的心理创伤，但她的表现依然是可圈可点的。她坐在地上啃苹果，安抚强暴她的15岁少年钱宁，“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走后，她控制住泪水和呜咽，走到大马路上，打电话给贝尔法斯特的朋友，“我刚才被强暴了”。朋友立刻帮她报了警。

给朋友打过电话，她站在阳光明媚的大马路边等待。警察很快就来了，她接受警察提问，重返犯罪现场说明事发经过，到性侵危难中心验伤取证，服用避孕药。

第二天，再次造访警局，进行正式笔录。

第三天，警方给她打电话，他们需要多拍几张她瘀伤的照片，现在已经过了几天，瘀伤颜色变深，会更容易拍。

紧接着，薇安自行联系门诊进行PEP。PEP是一种巨大的桃红色药丸，在遭遇性侵后的72小时服用，能有效防治艾滋病。她一直等待性暴力避护中心给她打来电话，但电话始终没来。后来她意识到自己必须亲自采取行动。于是，经过几个小时的搜寻，她拿到了装满PEP的大药瓶。

她想，要是我不能依赖自己，我还能依赖谁？

浏览网页时，她注意到她的强奸案成为阿尔斯特电台一个晨间节目的主题，主持人连线了另一个受害人的妈妈，那位妈妈说，“我非常同情那个瘦小的华人女孩，很遗憾……那可怜的女孩，她的人生已经毁了。”她听了，内心燃起一股无声的怒火：你们怎么敢宣告我的人生已经毁了？瘦小的华人女孩？在泥地中瑟缩的无助女孩？他们就是这样想象的吗？

她既怒火中烧，又想放声大笑。她对自己说：我绝不打退堂鼓。

她做得非常好，通过自救且寻求救助，给警察提供了足够详细的可供调查的信息，也为最后取得司法的胜利创造了最有利的条件。

然而，将近一年后，这个案子才开庭。

「正义姗姗来迟但未缺席」

李怀瑜对庭审过程进行了详细的描写。通过这些细节，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很多被害人不愿出庭作证。

庭审中，薇安的辩护律师问她，“所以，你可否说说他要求你摆出的几种不同的性交姿势？”

“至少五种，或许是六种。”她在过去几个月中，已经数过很多次，甚至画了火柴人示意图提醒自己。

在细致描述时，她感到终极的耻辱，同时感到法庭出现了一种集体的无声战栗，一种混合着嫌恶和同情的颤抖。

但她知道，她能对那男孩说“去死吧”的唯一方式，就是留在这里，然后出庭作证。

在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她总是讲着讲着就情绪崩溃了。回家后，她重听自己述说时的录音，找出自己“最痛苦的点”，她发现，她最难过的，是她被掐住喉咙，没法呼吸那一段。为何会那么难过？因为她以为她就要死了。

然而，她没有死，她依然拥有自己的人生。

她想，没错，我依然拥有我的人生，所以我要将那个强奸犯送进监狱，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被告对于多项罪名都表示不认罪：“像你这样的专业女性，独立、阅历丰富，怎么会让小你这么多岁的男孩，跟你用五到六种不同姿势性交？你为什么不曾试着反击？你事实上已经同意了吧？你其实在享受这场性行为……”被告的辩护律师甚至出示了一张她强奸案发生的第二天参加电影首映会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穿着华丽的长袍，面露微笑，身边伴着一名俊俏的男伴，丝毫不像前一天才遭遇创伤。

当然，她没有机会解释，在遭遇了如此重大创伤之后，坚持完成工作对她来说是多么地困难。

“是你引发了和年轻的史威尼先生之间的性行为，等事情开始有点失控———当他变得太热情，那些瘀伤和伤口开始出现时———这个时候，你才开始后悔由你引发的相遇。他从未对你吼叫，也不曾违反你的意志……他才是这场露水交欢中被你引导的人。”被告辩护律师提出每一个小小的细节，然后加以扭曲，直指她才是始作俑者。

此时，她才了解这有多么荒谬，多么不公平。被侵犯的人是她，她却必须等待近一年的时间，才能坐在满场的陌生人面前，告诉大家这耻辱的事实，并且还需对抗一个善于诡辩的律师，聆听被告捏造的一派胡言。

然而，就算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边缘，她也一刻不曾离开。只是将指甲用力地戳进自己的皮肤。

最终，薇安打赢了这场战役，取得了司法的胜利。

正义虽然姗姗来迟，却终究没有缺席。

然而，胜利并非故事的结局，那个强奸了李怀瑜的15岁少年，虽被判处八年有期徒刑，却只服刑四年便已出狱，而她足足花了五年才走出阴霾。

根据这段经历写成的《生命暗章》，是李怀瑜的第一本小说，在写作的过程中，她走出了那段黑暗的经历。在小说出版后的几年里，李怀瑜多次在性侵危机中心、各大学的图书节、南非的国会大厦以及韩国、美国、英国等地发表演讲，每次她演讲的时候，都会有人过来告诉她：“这件事也曾发生在我身上。”无论在何种至暗时刻，女性的力量与勇气不应该随之消失。

《生命暗章》[美]李怀瑜 著陈芙阳译东方出版社

【来源：上观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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