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丨父亲的微笑
□范敏
父亲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在这天人永隔的日子里，我常常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小时候他为我挤牙膏，为我洗刷球鞋，为我去商店买书包的情景，但最让我忘不了的还是他脸上的微笑。
记得，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我和小妹去家里看望他，父亲正躺在床上听电视机里的声音。见我们来到，他非常高兴，很想坐起来和我们一起说话。可由于他那时的呼吸已经十分困难——就算我和小妹用手臂支撑着他的后背，他也只是稍稍坐了一会，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父亲的肺癌从最初被检查出来，到后来的用药、住院、手术、化疗……有两年多。尽管医生总在提醒我们——说他留在世上的时间不会太长，可由于当时的他还只有六十几岁，脸色看上去又总是红通通的——特别是在病情稳定的时候，买菜烧饭，迎来送往，一如平常。因此，我们姐妹并没有把他的病情看得有那么可怕。可在最后一个月，父亲的身体衰弱得非常快，全靠流质食物维持着生命，我们几个女儿几乎天天来家里陪他。
父亲躺下后，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了。这时，母亲却笑着对我说道：“你爸爸今天的情况好多了，米饭和肉末也能吃一点了！”听了母亲的话，我说道：“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妈……医生不是说，爸爸只要胃口一上来，免疫力就会增强，身体也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是的，爸爸不会有事的，他的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一旁的小妹听了我和母亲的谈话，也立即插进话来。就在我们聊得认真时，身后突然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我马上转过头去，看躺在床上的父亲，只见他正在那里扭动着自己的身子，嘴里不停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母亲低下头去问他哪里不舒服，父亲用手吃力地指了指腰部，吞吞吐吐地说道：“腰……腰酸……”听到他喊腰酸，母亲像平时一样，为他轻轻揉起了腰来，可不管母亲怎么揉，他的嘴里还是不停地发出“哼哼唧唧……”声。
见他一副痛苦的样子，我对母亲说道：“妈，让我来试试吧！”说着，便爬到了床上，坐在父亲身体的一侧，小妹见了，也坐到父亲身体的另一侧，姐妹俩一边一个，为他揉起了腰来。没多久，父亲的“哼哼唧唧……”声就停下来了，脸上还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
看到父亲笑得那么甜蜜，母亲取笑道：“你爸爸就喜欢在女儿面前撒娇，生怕你们见他没事就马上回去了。所以见你们一来，他总要装出这里、那里不舒服的样子，好让你们多陪陪他……”
母亲的话尽管带着几分揶揄，可现在的我想来，真希望当时的父亲能多向我们撒几次娇……因为，第二天凌晨，当我和爱人赶到父亲身边的时候，见到的却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微笑，再也不会“哼哼唧唧……”的父亲了。
父亲和他的妻子、女儿们。作者供图
我的父亲是一个十分温和的人，脸上总是含着宽厚的微笑。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父亲，是在我八岁的时候。父亲本来是最亲近的人，可由于我的父亲是一名军人，长年生活在部队，转业后，又被分配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因此，我这个从小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的女儿，就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了。
那年冬天，因为瘫痪多年的奶奶病情突然加重，爷爷怕她逃不过那个冬季，便写信给我的父亲，让他回老家一趟。一天傍晚，寒风凛冽，我刚从学校放学回来，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邻家一位小男孩对我喊道：“你爸爸回来了！”。
正当我踌躇时，只见一位身穿藏青色呢大衣的中年男子，微笑着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尽管我已经猜出他就是我的父亲，可由于我不听话的时候，奶奶总会对我喊道：“你这么不听话，等你爸爸回来，看他怎么打你……”因此，见他向我走来，心里还是有几分害怕，脚步也马上停了下来。
父亲见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就走过来拉我的手，当他看到我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时，脸上出现了一丝愁容，但很快又被他的微笑遮掩过去了。他亲切地对我说道：“怎么，不认识我了？我们以前不是见过面吗？”父亲的话一点没错，可由于那时我还太小，并没有留下什么记忆。望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我很想叫他一声“爸爸！”可不知怎的，喉咙里像鲠了鱼刺，竟然发不出声来，只有那不争气的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这以后，父亲只要一有机会见到我，就会鼓励我好好读书，并给我讲一些做人的基本道理。我呢？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到考入重点高中，几乎没有让他失望过。
升入高中后，父亲对我的学习情况就更加关注了——他除了在信中鼓励我要努力学习，还时不时寄钱给我，让我买一些高考复习用书。可那时的我，不但没有好好学习，还迷上了看小说，迷上了当越剧演员。我把最好的读书时间，都用到了练习越剧演唱上，直到被越剧复试淘汰，才恍然大悟，可美好的读书时间永远回不来了。
高考结束后，我来到父亲工作的小镇上，在一家汽水厂做起了临时工。一天，厂里一位和我一样也在等考试成绩的学生，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后，飞也似的跑回家去了，大家都说他高考上线了，而我却落榜了。
下班后，我不敢回家，独自逗留在马路上——倒不是怕父亲骂我，而是怕看到父亲那双因为我而变得忧愁的眼睛。父亲大概是猜出了我的心思，在我下班不久，就到厂里来接我了。
当他在马路上看到我的时候，就像一只找到小鸡的老母鸡，大声对我喊了起来。见我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移动脚步，他便快步来到我的身边，微笑着对我说道：“回家吧！每个人都会有失误的，爸爸相信你，你会让爸爸骄傲的……”听了他的话，我忽然觉得有什么热呼呼的东西正从眼睛里流出来，一直流进我的嘴里……
事过境迁，这一切仿佛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梦了，但父亲那宽容、和善的微笑，依然还停留在我的记忆中，它让我学会了善待家人，善待朋友，善待一切。
作者范敏：浙江散文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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