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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生前审定的最后一本书《心有猛虎 细嗅蔷薇》上市

2020-12-26 21: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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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墨艺术网消息 近日,华语文学大师余光中的散文精选集《心有猛虎 细嗅蔷薇》出版,这本书是余先生生前亲自审定的最后一本书,贯穿先生整个创作生涯,向读者展示了一个更加完整、立体的余光中。

写作,是余先生一直以来的生活状态。他谈及自己写作时曾说,“散文、诗歌、评论、翻译,这四样,我还是不停的。尽管身体不是很好,但头脑并没有坏。”

据女儿幼珊回忆,直到逝世之前,余光中仍在写作。因为太太范我存患病住院,自己也因摔跤颅内出血,所以在余先生最后一年里,提笔写起了有关生死的命题,只可惜,一场突至的中风带走了这位老人,写作未能完成,这最后一本由余光中亲自审定的散文精选集,也徒徒成了他未能见到的遗憾。为此,在余先生90年诞辰之际,我们出版了《心有猛虎 细嗅蔷薇》,和众多读者一起,走进这个手持健笔、笔耕不辍的老先生。

这本书全面收录了《听听那冷雨》《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我的四个假想敌》《山盟》《沙田山居》等不同时期的多篇经典佳作。聊人情世故,谈游记见闻,撰文化随感,诉人生感悟,在这本书里,每一个人都可以找到独属于自己的一份乡愁、记忆和青春。他瘦弱的身体里,有炽热的光,照亮了苍白年代里无数幽闭孤愤的心灵。

“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写下的不朽诗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被余光中翻译为“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短短又微妙的十一字,便说尽了许多哲学家无法说清的话。

在余先生看来,人性本含有两面:其一是男性,其一是女性;其一如苍鹰,如飞瀑,如怒马;其一如夜莺,如静池,如驯养。所谓雄伟和秀美,所谓外向和内向,所谓的阳刚与阴柔,都无非是这两种气质的注脚。两者粗看若相反,实则乃相成。而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兼有这两种气质,只是比例不同而外显不一。而正因如此,大家才能欣赏与自己气质不尽相同甚至大不相同的人。

人生原是战场,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脚跟,在逆风里把握方向,做暴风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颜色的孤星。同时,人生又是幽谷,有蔷薇才能烛隐显微,体贴入微,才能看到苍蝇搓脚,蜘蛛吐丝,才能听到暮色潜动,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

写尽生命的从容与深情、热爱和欢喜

余光中的文字,有着他独特的美学意识。不仅有着汉字双声叠韵的美质,也有着将简洁浑成为文言、井然有序的西语和亲切自然的现代口语三者交织的艺术韵律。他用手中的健笔,写满了对生命、人性、爱和孤独的感受,行文或起伏跌宕,或缠绵宛转,亦诗亦曲,如诉如画。

他写这一生绕不开的乡愁,便有满满的缱绻情思:“所谓乡愁,如果是地理上的,只要一张机票或车票,带你到熟悉的门口,就可以解决了。如果是时间上的呢,那所有的路都是单行,所有的门都闭上了,没有一扇能让你回去。”写自己欢喜的朋友类型,则是通达而睿智:“高级的人使人尊敬,有趣的人使人欢喜,又高级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狎,交结愈久,芬芳愈醇。”而写到赞赏的处世原则,又带着些告诫和警示:“幽默并不等于尖刻,因为幽默针对的不是荒谬的人,而是荒谬本身。高度的幽默往往源自高度的严肃,不能和杀气、怨气混为一谈。幽默是一个心热手冷的开刀医生,他要杀的是病,不是病人。”

最好的思念,就是再读一遍余光中

余光中的女儿在回忆父亲时曾说:“他最大的成就应该就是文字上的成就,我相信他为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文学延续了一个文字的生命,而且还让这个生态开展出了新的境界……他在教学上的态度是非常严谨的,我相信他的学生也受益良多。”

回顾先生这一生的为人处世以及他留给世人的等身著作,我相信,不只他的学生,每一位看过余光中作品的读者,也定是受益良多。选在余先生诞辰90周年之际出版这本《心有猛虎 细嗅蔷薇》,一则是作为受益的读者以表思念,二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通过作品更全面完整的了解余光中,让更多人从中受益。

最好的思念,就是再读一遍余光中。

【精彩阅读】开你的大头会

世界上最无趣的事情莫过于开会了。大好的日子,一大堆人被迫放下 手头的急事、要事、趣事,济济一堂,只为听三五个人逞其舌锋,争辩一 件议而不决、决而不行、行而不通的事情,真是集体浪费时间的最佳方式。 仅仅消磨光阴倒也罢了,更可惜的是平白扫兴,糟蹋了美好的心情。会场 虽非战场,却有肃静之气,进得场来,无论是上智或下愚,君子或小人, 都会一改常态,人人脸上戴着面具,肚里怀着鬼胎,对着冗赘的草案、苛 细的条文,莫不咬文嚼字,反复推敲,务求措辞严密而周详,滴水不漏, 一劳永逸,把一切可钻之隙、可乘之机统统堵绝。

开会的心情所以好不了,正因为会场的气氛只能够印证性恶的哲学。 济济多士埋首研讨三小时,只为了防范冥冥中一个假想敌,免得他日后利 用漏洞,占了大家的,包括你的,便宜。开会,正是民主时代的必要之恶。 名义上它标榜尊重他人,其实是在怀疑他人,并且强调服从多数,其实往 往受少数左右,至少是搅局。

除非是终于付诸表决,否则争议之声总不绝于耳。你要闭目养神,或 游心物外,或思索比较有趣的问题,并不可能。因为万籁之中人声最令人 分心,如果那人声竟是在辩论,甚或指摘,那就更令人不安了。在王尔德 的名剧《不可儿戏》里,脾气古怪的巴夫人就说:“什么样的辩论我都不喜欢。辩来辩去,总令我觉得很俗气,又往往觉得有道理。”

意志薄弱的你,听谁的说辞都觉得不无道理,尤其是正在侃侃的这位 总似乎胜过了上面的一位。于是像一只小甲虫落入了雄辩的蛛网,你放弃 了挣扎,一路听了下去。若是舌锋相当,场面火爆而高潮迭起,效果必然 提神。可惜讨论往往陷于胶着,或失之琐碎,为了“三分之二以上”或“讲 师以上”要不要加一个“含”字,或是垃圾的问题要不要另组一个委员会 来讨论,而新的委员该如何产生才具有“充分的代表性”等等,节外生枝, 又可以争议半小时。

如此反复斟酌,分发(hair-splitting)细究,一个草案终于通过,简 直等于在集体修改作文。可惜成就的只是一篇面无表情更无文采的平庸之 作,绝无漏洞,也绝无看头。所以没有人会欣然去看第二遍。也所以这样 的会开完之后,你若是幽默家,必然笑不出来;若是英雄,必然气短;若 是诗人,必然兴尽。

开会的前几天,一片阴影就已压上我的心头,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 烦。开会的当天,我赴会的步伐总带一点从容就义。总之,前后那几天我 绝对激不起诗的灵感。其实我的诗兴颇旺,并不是那样经不起惊吓。我曾 经在监考的讲台上得句;也曾在越洋的747 经济客舱里成诗,周围的人群 挤得更紧密,靠得也更逼近。不过在陌生的人群里“心远地自偏”,尽多 美感的距离,而排排坐在会议席上,摩肩接肘,咳唾相闻,尽是多年的同 事、同人,论关系则错综复杂,论语音则闭目可辨,一举一动都令人分心, 怎么容得你悠然觅句?叶慈说得好:“与他人争辩,乃有修辞;与自我争辩, 乃有诗。”修辞是客套的对话,而诗,是灵魂的独白。会场上流行的既然 是修辞,当然就容不得诗。

所以我最佩服的,便是那些喜欢开会、擅于开会的人。他们在会场上 总是意气风发,雄辩滔滔,甚至独揽话题,一再举手发言,有时更单挑主 席缠斗不休,陷议事于瓶颈,置众人于不顾,像唱针在沟纹里不断反复,转不过去。

而我,出于潜意识的抗拒,常会忘记开会的日期,惹来电话铃一迭连 声催逼,有时去了,却忘记带厚重几近电话簿的议案资料。但是开会的烦 恼还不止这些。

其一便是抽烟了。不是我自己抽,而是邻座的同事在抽,我只是就近 受其熏陶,所以准确一点,该说闻烟,甚至呛烟。一个人对于邻居,往往 既感觉亲切又苦于纠缠,十分矛盾。同事也是一种邻居,也由不得你挑选, 偏偏开会时就贴在你隔壁,却无壁可隔,而有烟共吞。你一面呛咳,一面 痛感“远亲不如近邻”之谬,应该倒过来说“近邻不如远亲”。万一几个 近邻同时抽吸起来,你就深陷硝烟火网,呛咳成一个伤兵了。好在近几年 来,社会虽然日益沉沦,交通、治安每下愈况,公共场所禁烟却大有进步, 总算除了开会一害。

另一件事是喝茶。当然是各喝各的,不受邻居波及。不过会场奉茶, 照例不是上品,同时在冷气房中迅趋温吞,更谈不上什么品茗,只成灌茶 而已。经不起工友一遍遍来壶添,就更沦为牛饮了。其后果当然是去“造水”, 乐得走动一下。这才发现,原来会场外面也很热闹,讨论的正是场内的事情。

其实场内的枯坐久撑,也不是全然不可排遣的。万物静观,皆成妙趣, 观人若能入妙,更饶奇趣。我终于发现,那位主席对自己的袖子有一种, 应该是不自觉的,紧张心结,总觉得那袖口妨碍了他,所以每隔十分钟左右, 会忍不住突兀地把双臂朝前猛一伸直,使手腕暂解长袖之束。那动作突发 突收,敢说同事们都视而不见。我把这独得之秘传授给一位近邻,两人便 兴奋地等待,看究竟几分钟之后会再发作一次。那近邻观出了瘾来,精神 陡增,以后竟然迫不及待,只等下一次开会快来。

不久我又发现,坐在主席左边的第三位主管也有个怪招。他一定是对 自己的领子有什么不满,想必是妨碍了他的自由,所以每隔一阵子,最短 时似乎不到十分钟,总情不自禁要突抽颈筋,迅转下巴,来一个“推畸”(twitch)或“推死它”(twist),把衣领调整一下。这独家奇观我就舍 不得再与人分享了,也因为那近邻对主席的“推手式”已经兴奋莫名,只 怕再加上这“推畸”之扭他负担不了,万一神经质地爆笑起来,就不堪设 想了。

当然,遣烦解闷的秘方,不止这两样。例如耳朵跟鼻子人人都有,天 天可见,习以为常竟然视而不见了。但在众人危坐开会之际,你若留神一 张脸接一张脸巡视过去,就会见其千奇百怪,愈比愈可观,正如对着同一 个字凝神注视,竟会有不识的幻觉一样。

会议开到末项的“临时动议”了。这时最为危险,只怕有妄人意犹未尽, 会无中生有,活部转败,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什么新案来。

幸好没有。于是会议到了最好的部分:散会。于是又可以偏安半个月了, 直到下一次开会。

——一九九七年四月于西子湾

【精彩阅读】我的四个假想敌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 息,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爱的广东 少年,颇讨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部让那些“靓仔”“叻仔” 掳掠了去,却舍不得。不过,女儿要嫁谁,说得洒脱些,是她们的自由意志, 说得玄妙些呢,是姻缘,做父亲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 做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自然而然成了女儿的亲密顾问,甚至亲密战友, 作战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等到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 难挽大势了。

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最可爱的时候是在十岁以前,因为那时她完全属 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爱的时候却在十七岁以后,因为这时她正 像毕业班的学生,已经一心向外了。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对父 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 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过这恐怕是违法的,而且她的男友迟早 会骑了骏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舱的冻眠术,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再揉眼时,怎么 四个女儿都已依次长大,昔日的童话之门砰地一关,再也回不去了:四个女儿,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简直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珊珊 十二岁的那年,有一次,未满九岁的佩珊忽然对来访的客人说:“喂,告诉你, 我姐姐是一个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来。

曾几何时,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时光的魔杖下, 点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个“少男”正偷偷袭来,虽然蹑手蹑脚, 屏声止息,我却感到背后有四双眼睛,像所有的坏男孩那样,目光灼灼, 心存不轨,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 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里立 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胜负荷。而你,偶尔过 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跤!

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人手中的样子。树怪 行人不该擅自来摘果子,行人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给他接着罢了。这 种事,总是里应外合才成功的。当初我自己结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开门 揖盗吗?“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说得真是不错。不过彼一时也,此 一时也。同一个人,过街时讨厌汽车,开车时却讨厌行人。现在是轮到我 来开车。

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 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有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也已经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自 然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但是自己辖下的女生,尤 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稳”的现象,却令我想起叶慈的一句诗:

一切已崩溃,失去重心。

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迟早 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显出原形,一一走上前来,或迂回曲折,嗫嚅其词,或开门见山,大言不惭,总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儿,对不起, 从此领去。无形的敌人最可怕。何况我在亮处,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内 奸”接应,真是防不胜防。只怪当初没有把四个女儿及时冷藏,使时间不 能拐骗,社会也无由污染。现在她们都已大了,回不了头;我那四个假想 敌,那四个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丰满,什么力量都阻止不 了他们了。先下手为强,这件事,该乘那四个假想敌还在襁褓的时候,就 予以解决的。至少美国诗人纳许(Ogden Nash,1902—1971)劝我们如此。 他在一首妙诗《由女婴之父来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说他生了女儿吉儿之后,惴惴不安,感到 不知什么地方正有个男婴也在长大,现在虽然还浑浑噩噩,口吐白沫,却 注定将来会抢走他的吉儿。于是做父亲的每次在公园里看见婴儿车中的男 婴,都不由神色一变,暗暗想道:“会不会是这家伙?”想着想着,他“杀 机陡萌”(My dreams,I fear,are infanticide),便要解开那男婴身上的 别针,朝他的爽身粉里撒胡椒粉,把盐撒进他的奶瓶,把沙撒进他的菠菜汁, 再扔头优游的鳄鱼到他的婴儿车里陪他游戏。逼他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而 去,去娶别人的女儿。足见诗人以未来的女婿为假想敌,早已有了前例。

不过一切都太迟了。当初没有当机立断,采取非常措施,像纳许诗中 所说的那样,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书上常见的话,已经 是“寇入深矣!”女儿的墙上和书桌的玻璃垫下,以前的海报和剪报之类, 还是披头士、拜丝、大卫·凯西弟的形象,现在纷纷都换上男友了。至少, 滩头阵地已经被入侵的军队占领了去,这一仗是必败的了。记得我们小时, 这一类的照片仍被列为机密要件,不是藏在枕头套里,贴着梦境,便是夹 在书堆深处,偶尔翻出来神往一番,哪有这么二十四小时眼前供奉的?

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入侵厦门街余宅的, 已经不可考了。只记得六年前迁港之后,攻城的将士便换了一批口操粤语 的少年来接手。至于交战的细节,就得问名义上是守城的那几个女将,我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 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久了也能猜个七分;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 话,“落弹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沙场,一夜之间, 总有十几次脑震荡。那些粤音平上去入,有九声之多,也令我难以研判敌情。 现在我带幼珊回了厦门街,那头的广东部队轮到我太太去抵挡,我在这头。 只要留意台湾健儿,任务就轻松多了。

信箱被袭,只如战争的默片,还不打紧。其实我宁可多情的少年勤写 情书,那样至少可以练习作文,不致在视听教育的时代荒废了中文。可怕 的还是电话中弹,那一串串警告的铃声,把战场从门外的信箱扩至书房的 腹地,默片变成了身历声,假想敌在实弹射击了。更可怕的,却是假想敌 真的闯进了城来,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 军事演习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来了一样。真敌人是看得出来的。在某一 女儿的接应之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人呢喃细语,嗫嚅密谈, 即使脉脉相对的时候,那气氛也浓得化不开,窒得全家人都透不过气来。 这时几个姐妹早已回避得远远的了。任谁都看得出情况有异。万一敌人留 下来吃饭,那空气就更为紧张,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平时鸭 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 忽然小心翼翼起来。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谁晓得宝贝 女儿现在是十八变中的第几变呢?)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 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却希望不是随眼前这自 负的小子。

当然,四个女儿也自有不乖的时候,在恼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 个假想敌赶快出现,把她们统统带走。但是那一天真要来到时,我一定又 会懊悔不已。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 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宋淇有一天对我说:“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 真的吗?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羡之处。也许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才会和我存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 阅她们小时的相簿,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游的盛况,或是晚餐桌上, 热气蒸腾,大家共享的灿烂灯光。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 要过后才觉得美的。这样一想,又希望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生手笨脚的 小伙子,还是多吃几口闭门羹,慢一点出现吧。

袁枚写诗,把生女儿说成“情疑中副车”;这书袋掉得很有意思,却 也流露了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照袁枚的说法,我是连中了四次副车,命 中率够高的了。余宅的四个小女孩现在变成了四个小妇人,在假想敌环伺 之下,若问我择婿有何条件,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沉吟半晌,我也许会 说:“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谱,谁也不能篡改,包括韦固,下 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 梗在中间?何况终身大事,神秘莫测,事先无法推理,事后不能悔棋,就 算交给二十一世纪的电脑,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来。倒不如故示慷慨, 伪作轻松,博一个开明父亲的美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问的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什么叫作‘伪作轻松’?可见你心里 并不轻松。”

我当然不很轻松,否则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例如人种的问题,就很 令人烦恼。万一女儿发痴,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停的小怪人, 该怎么办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婿无类”,做一个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 但是在感情上,还没有大方到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儿抱过门 槛。现在当然不再是“严夷夏之防”的时代,但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成 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也大可不必。

问的人又笑了,问我可曾听说混血儿的聪明超乎常人。我说:“听 过,但是我不稀罕抱一个天才的‘混血孙’。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 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问的人不肯罢休:“那么省籍呢?”

“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联姻的结果,还不坏吧?当初我母亲从福建写信回武进,说当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惊小怪,说:‘那 么远!怎么就嫁给南蛮!’后来娘家发现,除了言语不通之外,这位闽南 姑爷并无可疑之处。这几年,广东男孩锲而不舍,对我家的压力很大,有 一天闽粤结成了秦晋,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如果有个台湾少年特别巴结我, 其志又不在跟我谈文论诗,我也不会怎么为难他的。至于其他各省,从黑 龙江直到云南,口操各种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儿不嫌他,我自然也欢迎。”

“那么学识呢?”

“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 好丈夫。只有一点:中文必须精通。中文不通,将祸延吾孙!”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问。

“你真是迂阔之至!”这次轮到我发笑了,“这种事,我女儿自己会 注意。怎么会要我来操心?”

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现长发乱处, 又一个假想敌来掠余宅。

——一九八〇年九月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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