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采访回顾八：90岁老人拍广告突然泪奔 背后深藏爱与悔

本篇看点：拍广告不怕争议，现场却突然泪奔，眼泪背后，深藏着怎样的爱与悔？大学者的可爱笑话，接地气的质朴幽默，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念与情？背景提要：2007年，我任职于山东卫视《数风流人物》栏目，作为编导，采访拍摄并制作了三集人物纪录片《布衣鸿儒·季羡林》。那一年，季先生96岁。如今，斯人远去，但季先生就像我心中的锚，让一颗被时代的汹涌大潮裹挟的心，由动荡回归平静。重拾记忆，分享过往，愿每个人都能锚定，属于自己的方向。

2001年4月，北京电影学院动用了当时最先进的摄影机、最高级的胶片和最顶级的摄制人员，但他们拍摄的并不是一部电影，而是一部广告，广告的主角是90岁的北大教授季羡林。

“55年前我来到了北大，我教了大半个世纪的书，我今年已经90岁了，我还总是忘不了我当年的老师们……”

公益公告中的画面

从这段影像可以看出，这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广告，而是一部弘扬传统美德的公益广告，广告的主题是“尊师重道，薪火相传”。

对于这次拍摄，我们采访了时任北京电影学院院长的张会军教授，他说：“当时很多人都觉得老爷子做公益广告，是不是为了钱？老人一分钱没有拿，他是在为北大做这件事，为社会在做这件事，为他的老师在做这件事，为他的学生在做这件事，也是为中国传统的这种尊师重道的精神在做这件事。”

然而就在拍摄顺利进行的时候，现场的一幕，却让这些经验丰富的电影人吃了一惊。

1、老人的眼泪与心中永久的悔

“我从1917年离开家，到济南求学，从1924年开始，我就……”

当季先生面对镜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哽咽，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现场的工作人员赶忙递上纸巾，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拍摄现场突然哽咽

拍摄现场忍不住流泪

原来，这位90岁的老人后面要说的是：从1924年开始，我就再没见到过母亲，这是我一生中永久的悔。

那天的情景，张会军院长在过去很多年后依然记忆犹新：“老人平和下来，他说不行，他说我一提到我妈妈就不行，我非常想她，他说我这种感情是你们没有办法去理解的。

在《赋得永久的悔》一文中，季先生曾写下这样一段话——

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我的经历可谓多矣。要讲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选其中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为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

2、儿子在水里笑，母亲在岸上笑

1911年8月6日，季羡林出生在山东省临清市官庄。如今，昔日的院落里已经换了住户，但儿时的枣树却始终繁茂如故。

故乡的枣树

在301医院，看到我们带去的相册里有故乡老宅的照片，老人一眼就认出了那棵枣树，记忆也随着童年的枝叶一点点铺展开来。

在老宅的屋后，有一片树林，这在季先生儿时的记忆里是一个巨大的芦苇坑，每到夏天，密密匝匝的芦苇簇拥着银色的芦花摇曳在水面上。六岁以前，这里是他淘气时的避难所，却也是他的乐园。

季先生回忆说：“那时候都是吃红的（红高粱饼子），白的（白面）吃不着，大概六岁以前，有一年夏天，我跟着对门的一个大婶去拾麦子，人家割下来以后，丢在那儿不要的，我就拾，拾了一个夏天，大概拾了有十斤，我的母亲就把它磨成面，我们那时候也不叫什么发面，就是磨了面往锅上一贴。我吃着高兴啊，吃了以后又偷吃，母亲就追我，我就跳下这个坑里面，一边站在水里一边还在那儿吃，边吃边笑，我心说，反正你也下不来。”

季先生的老家山东临清

儿子在水里笑，母亲在岸上笑，这一幕如此动人却又如此珍贵。因为那些日子，贫穷笼罩着这个乡下的村庄，也笼罩着母亲的心，母亲的脸上很少露出笑容。

可那时的季羡林却丝毫感觉不到生活的困苦，在他的心里，只要有母亲在、有母爱在，他就是最幸福的，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3、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母亲出身贫寒，既不识字，也没有名字，她走过的最长的路，是出嫁时从娘家到婆家的六里路。但为了儿子能有个好前程，6岁那年，母亲忍痛把季羡林送去了济南，由经济较为富裕的叔叔抚养。离开母亲的季羡林哭了很久。那时交通不便，他很长时间才能回一次家。

故乡的路

说起那段岁月，季先生格外伤感：“我回家都是家里有人死，奶奶死，我回过一次，我父亲死回过一次。从那以后8年没回去。”

8年中，季羡林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他曾暗暗立下誓愿：一旦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立即迎养母亲。然而，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8年前的那一面，竟成了最后一面。

1933年秋，就读于清华大学的季羡林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在泪水与迷惘中，他一路奔波，跌跌撞撞进了自己的家。

在被烟熏黑了的小厨房里，母亲做饭用的炊具依然立在墙边，风箱的把手上似乎还驻留着母亲的温度，而母亲在乡间小路上走动的身影却再也看不到了。回荡在耳边的，是母亲独自念叨了千遍万遍的那句话：“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

故乡老宅的小厨房

故乡老宅的小厨房

采访中提起母亲，季先生突然变得很沉默，从他平静的外表下，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老人内心的起伏。在《病榻杂记》中，先生写到，母亲逝世已经超过半过多世纪了，我怀念她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灵魂的震荡越来越厉害。

季先生的朋友告诉我们，季羡林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他的很多怀念文章，都是蘸着眼泪写成的，而下面这段文字，更是让无数人为之动情——

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话正应到我身上。我不忍想象母亲临终时思念爱子的情况，一想到，我就会心肝俱裂，眼泪盈眶。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母亲。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呆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的”……

4、讲笑话的可爱学者

考虑到老人的情绪，我们试着讲一些快乐的事情，当说到大明湖的时候，老人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不一会儿，他竟给我们讲起笑话来。

济南大明湖历下亭

“大明湖里有个历下亭，上面有一副楹联，写着‘海佑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据说啊，有外地的两个人在那里谈闲话，说‘济南名士多王八’，这被一个济南人听到了，就说，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有一年，东海龙王开考，大王八也去参加考试，在路上下了一些蛋，于是就找了两个鱼把这个王八抬着，蛋呢，放在一个坛子里边。走到皇宫那里，门卫就喊，这是谁呀？就听有人回答说，（鱼台）的是王八，坛盛（郯城）的是王八蛋。”

讲到这里，老人哈哈大笑，原来，那两个对济南不敬的外地人，一个是鱼台人，一个是郯城人。虽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中的笑话，却能感受到一个可爱学者接地气的幽默，和他对济南的深厚感情。

季先生说：“我就是济南人，清平之外，济南就是我的故乡，我始终把济南作为我的故乡来回忆。”

采访中季先生在看故乡的照片

月是故乡明，2001年，90岁的季先生曾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离开时，近一个世纪的岁月在身后铺成长长的回忆。而回荡在耳边的，却是母亲从未开口，他却总能听到的声音，那是他在《元旦思母》中写下的文字——

永远不要停顿，要永远向前，千万不能满足于当前自己已经获得的这一点小小的成就，要前进，再前进，永不停息。

采访结束的时候，季先生在我们的留言册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为善最乐，能忍自安”，他说“这是我的座右铭！”

季先生在留言册上写下的座右铭

一切已然远去，一切犹在眼前，消逝的是岁月枯荣，留下的，却是真实、质朴却又熠熠生辉的，思想与人性之光，于我，这光芒在记忆的回首处，更在当下的脚步中。

最后，就以《感动中国》写给季先生的颁奖词，作为我这八篇“采访回顾”的结尾吧：

“智者永，仁者寿，长者随心所欲。曾经的红衣少年，如今的白发先生，留德十年寒窗苦，牛棚杂忆密辛多。心有良知璞玉，笔下道德文章。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贫贱不移，宠辱不惊！”

作者：当惹雍的理想国本名：刘培曾于山东卫视任职七年曾经的电视记者、纪录片编导如今投身民宿业但对文化的关注和对美的追寻从未改变读书、旅行、生活愿若净湖当惹雍措，映照心中理想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