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暖流从心头拂过
《冰心书信全集》,陈恕、周合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10月版。
似暖流从心头拂过
——读《冰心书信全集》有感
一般说来,书信是私人空间的话语。由于不是公开发表,书信里的赞扬、批评等都反映了当事人当时的心情和态度。近日笔者阅读了由冰心的小女婿、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陈恕与曾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的周明合编的《冰心书信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10月出版)。本来只是因为喜欢冰心先生的文章才阅读这本书,没想到一读起来竟放不下心,文章字里行间充满真情与幽默,读后如沐春风,似阵阵暖流从心头流过。
《冰心书信全集》收集了冰心毕生给140多人的手札千余通,包含师友同道、书报编辑、至爱亲朋,以及致社会各界的公开信。既有上世纪三十年代后的胡适、林语堂、梁实秋,也有巴金、赵清阁、萧乾、茹志娟、刘心武以及铁凝、王安忆、陈祖芬、霍达等国内文坛老中青作家。最值得玩味的是致巴金的信。通信持续时间长(1940-1993)、量大,达六十通之多。称谓是随时间的推移在渐变:巴金、巴金先生、老巴、巴金老弟、亲爱的老弟巴金;落款也由冰心拜、冰心,至大姐,聊见交情老更深。最早的话题由公事印书始,后由公及私;再以后融入更多的是相互间的尊崇、敬慕、生活上的关切,以至情感交流:“倒是大家聚一聚,什么都谈,不只是牢骚,谈些可笑,可悲,可叹的事。”(1988,10,24)随之深入的是,老一辈的友谊在后代延续、发展。冰心对巴金的儿子自称“姑妈”,冰心女儿吴青称巴金为“舅舅”。冰心晚年致巴金的函札末,都要“亲”李小林晚辈们“一大口”,两家人遂成通家之好。因私信,本不备发表,素疏政治的冰心,在信中也夸巴金“胆”大,敢写《随想录》;面对某篇稿件的发表时“撤”时“删”的多舛之命,冰心也直言评论:“‘言论自由’,还只是口头上的说说。”更看得出冰心对巴金倡建的“现代文学馆”的理解和支持。冰心将多年的积蓄几万元,本拟作设什么奖的,改捐现代文学馆,且将收藏的珍贵字画、图书,一并奉献。细细鉴品一下,不难发现他们通信的日期竟有二十九年一大段空白(1949-1976),像一幅国画中的艺术处理“留白”一样,那大块的空白,留给读者多么丰富的想象空间!
乐观是冰心老人一生坚持的态度。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她都保持这样的心态。“文革”期间刘心武被打为“右”派,非常痛苦,去找冰心哭诉。冰心安慰道:“我丈夫我儿子我弟弟都是‘右’派,我自己也是漏网‘右’派,你还年轻,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呢?”1978年,冰心在给比自己小25岁的茹志娟写信时直言不讳:“你在我面前说‘总之,老矣!’,不觉得脸红吗?”并告诉茹志娟“下次写信不许再说‘老’了,说得我怪难过的。”比冰心小24岁的袁鹰称冰心为“妈妈”,冰心反问道:“为什么时候叫我妈妈呢?叫‘大姐’不是使年轻吗?”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对于生于1900年的冰心来说,每每和相差无几的朋友谈及死时总是说“我是想得开的。”89岁时她在给朋友的信中还说:“说实话,这些年来,我对于生死观淡得很,有两句话是我的座右铭:‘浮生若梦,视死如归。’”同时,冰心还始终把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的一句话“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拿来送给朋友。正是这样乐观豁达的心情,让冰心成为“世纪老人”。
幽默是冰心老人的另一个特点。78岁时她给朋友写信称:“我不但做了外婆,而且做了‘内婆’,孙男女内外共有五个之多(四男一女十二岁—六岁半),星期日就是我‘安内攘外’的一天,即谢绝客人……我要镇压这一群‘小土匪’!”92岁时给作家李辉写信:“你的猴年文章拜读了,真够‘猴’的!”在很多眼中,冰心是个名人,能和她交往总有种仰望之感。但冰心说:“我是小小‘老’百姓,你是小小‘小’百姓。”一“老”一“小”,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而谢氏幽默在冰心和萧乾的通信中体现得最为充分。萧乾九岁时与冰心弟弟谢为楫是同班同学,常到谢家去玩。冰心说他当时只有桌子一般高。后来萧乾读着冰心的《繁星》、《春水》长大,再以后冰心、吴文藻在燕京大学教书,吴文藻是萧乾的老师。萧乾说喊冰心既是“大姐”又是“师娘”。因此,冰心致萧乾信的称呼、内容,绝对是大姐姐对小弟弟般的亲切。萧乾写字潦草,冰心调侃:“您的字太‘龙飞凤舞’了,大姐老了,实在看不清,是不是该骂?”冰心获知萧乾将几万稿费捐文史馆后,欣赏此举“极好”,不忘幽默一番:“你真能写,我手里一切的刊物上都有你的文章,怪不得你钱多,分我一点怎样?”她知他小时的外号“饼干”,萧乾当了中国文史研究馆馆长后,冰心更有了调侃的理由:“饼干馆长当得如何?反正是有车阶级。小妹怎说,饼干舅舅也不理我们了。当了馆长,架子大了。”93岁时还写信给萧乾文洁若夫妇:“有车阶级的老爷太太应当来看大姐!”如果不是有真凭实据,很难相信这是出自90多岁的老人之口。
冰心极爱她的家人、晚辈。大女儿吴冰已为人母了,她写信称她“亲爱的大乖囡”、“亲爱的大妹”,称小女儿吴青为“亲爱的小老二”,对她的两个女婿李志昌和陈恕都称“亲爱的志昌”和“亲爱的陈恕”,但所有的落款都是“娘”。她对她们在国外进修或工作,总是关心得细致入微。1993年病中的冰心致时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的吴青一封短简仅三行,然“儿行千里母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亲爱的老二:
我想你!每每想哭。
我在医院里住了两个礼拜,尿频,现在好了。
有美金十九块,给你在美国用吧,快快回来!
事实上,冰心不但极为疼爱自己的儿女和孙辈,她还把她的爱给予那些文友以及不曾谋面的普天下人们。著名女作家张洁是个孝女,当她的母亲去世万分难过。冰心写信安慰她:“听说令慈逝世了,你十分哀痛,身体又不好,我万分惦念,别忘了你还有个‘娘’!”落款时冰心在署名后特地加了一个“娘”字。1978年,在物质短缺年代,冰心知道老舍夫人胡絜青关节不好,还托人给她送去据说织成裤子可防关节炎的半斤蓬体纱。
对儿童,冰心总是充满格外的感情。早在1923年到1926年间她就写了29篇《寄小读者》。上世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冰心又分别发表了通讯集《再寄小读者》和《三寄小读者》。三部通讯集虽然发表的时间不同,但主题都显现了冰心创作的思想内核:爱的哲学。这些公开发表的信是这样,一些没发公开发表的信同样值得人们尊敬。她在1987年给冰姿小朋友回的信,看似是吹毛求疵,但细想又十分在理,这些话也正是冰心一生追求的“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真实写照。
冰姿小朋友:
你的信和文章都收到了,你的文章写得不错,还可求进步。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你以后无论给什么人写信,都不要用公家信笺和信封,这是公私不分,这样做不好!我得信时还以为是建宁县人民政府的公文呢。你今年才10岁,要培养好这种道德,也许我言重了,不过我从小是这样做的。
希望你不只名字像我。匆复并祝进步。
冰心
冰心说过:“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她坚信“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有人说,冰心是一个“穷人”,也是一个一掷万金的“富豪”。这一点在她给致友人信中可以看出: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和文藻和小学生一样,一男一女,共用一张两屉桌!希望早点多分一个单元,让吴青他们也舒坦一点。”但冰心却毫不犹豫地将一生积蓄几万元、名贵字画、珍本藏书,一股脑儿捐给现代文学馆。1987年福建长乐县发生水灾,冰心托人寄去1400元作为赈款,还说“数目太少了,我不好意思!”1992年,花城出版社给她稿酬5438.82元,她用工资“凑成一万元捐给‘希望工程’”。1993年,她获“资深作家安慰奖”一万八千元,留下八千元给外孙陈钢留学用,将一万元又捐给了“希望工程”。同一年,她女儿吴青看到冰心的故乡横岭小学校舍破损,她又拿出稿费2元为横岭小学修理校舍……
总之,一部将近35字的《冰心书信全集》,字里行间透出的就是两个字:一个是“爱”,一个是“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