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的戏服:“不过啊 是我年少时做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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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件戏服。
在我被制衣坊的老板做好交到戏子手中的时候,戏子还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我看到戏子伸出颤抖着的、铺满青紫伤痕的手紧紧地攥住我的一角,吊起的眼角眉梢间浮动着铺天盖地的喜悦。那时戏子的眼睛如水清澈,好像有万千星子在其中闪耀。
回到戏楼,戏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装,将我铺开、展平放到她简陋的小床上。再次用澄澈的眼神一遍一遍将我打量。从她稚嫩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片朦胧的憧憬,我猜她在幻想穿上我时的样子。就这么想着想着,戏子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抚摸水袖口用五彩丝线绣成的牡丹花纹。她白白的手指轻柔地抚在绣牡丹的花蕊上,带来丝丝如羽毛般痒痒的触感。
就在这时,一阵扯着嗓子的叫喊声传来,戏子脸上瞬间浮现出惊慌与恐惧,她小心翼翼地将我叠好并放入床头的木板箱子里,便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
我陷入一片黑暗中,略有些阴冷的空气侵蚀着我的身体,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硬硬地硌在我的下头,温润凉滑,依稀残存着戏子触碰过的温度。
原来是一只玉镯。
我不由得慨叹戏子的小女儿心思,那些话本中是怎么写的来着?这好像叫做——定情信物。
顿时我对戏子又添了一份同情,真是“人间自是有情痴。”每天都吃不饱穿不暖不说,还总被情扰。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挨着,直到突然有一天,戏子将我从木箱子中取出,脸上表情紧张得有些僵硬。
“马上就要上台了,楼下的一众贵客正等着呢!”
我听到有人在呼唤戏子,戏子大声地回了一声“哎”,便将我套在了身上,莲步轻移,款款走到了戏台中央。
兰花指带动长长的水袖在半空中漾出一道美丽的彩虹,柔软的腰肢款摆,腰间细碎的流苏有些慌乱地抖动,层层裙裾绽放成一朵花的形状。还有她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妃色罗绡,随着她的舞姿一圈圈旋转起来,惊起一阵暗香浮动,咪蒙了谁的眼。
一出戏已罢,戏台下荡起一阵如海浪般的欢呼声。无数的红绡、铜钱伴随着掌声向戏子袭来。我看到戏子脸上先是不知所措,紧接着便有欣喜的泪水涌出。她缓缓地抬眼,正对上人群中一双温柔的眸子,其中是掩盖不住的欣赏与爱慕。
自从那场表演之后,戏子一夜成名,成为戏楼中的头牌。每天都有无数的鲜花、爱慕信堆在戏子的桌子上。很快,戏子搬入一个宽阔雅致的房间,我也被放入了一个有樟脑丸香气的大衣橱。
不久之后,京城里就传闻戏子被一个有钱的少爷包养了。几乎每晚戏子都是一身酒气地回来,空气中也总是混杂着浓重的脂粉香气。我隐隐觉得戏子哪儿变了,可又说不上来。
戏子像是遗忘了我一般,每逢她表演,都会穿一件比我豪华美观百倍的戏服登台。直到有一天,戏子再次将我拿出。美丽的脸蛋微醺,浓重的眼影掩盖了戏子的眼。对视的那一瞬间,我惊觉戏子的眼神变得虚空,依旧美丽,却带上了一股勾人的味道。
戏子穿上我就被一辆汽车接到了一所豪华的公馆,一个男人远远地冲她张开手臂。她像小鸟一样扑入她怀中,一脸甜蜜地听男人在她耳边悄悄说着情话。而那个男子,就是戏子出名那夜台下与她对视的看客。
原来,我们再次合为一体的机会竟是为了满足少爷一个荒唐的要求。我突然觉得,在少爷眼前“咿咿呀呀”的戏子让我陌生。
不知过了多久,京城里传来一声大炮的轰响,紧接着便是枪林弹雨,遍地哀嚎。
京城沦陷了,人们如受惊的鸟兽一样纷纷四散逃亡。
戏子收拾好东西逃亡的那一天,阴白的天空正飘着蒙蒙细雨。戏子穿着一袭艳丽的旗袍向城门口跑。一路上到处是腐烂的尸体、断壁残垣,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身后的轰炸声越来越响,戏子只好脱掉高跟鞋光脚在雨中奔跑。
我觉得此时的戏子前所未有的狼狈。
戏子一路上拼命地逃,扔了许多金银首饰,唯独没有把我扔掉。她逃到了乡下,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却又被一个路过的农民救了。
从此,戏子就成了农民的妻子。她换掉了旗袍,擦掉了胭脂。每天蓬头垢面地起床、干一天的活。而我,却被她细细包好压在炕下。戏子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一遍将我抚摸,面容上带着似少女般的憧憬,以及无尽的哀伤。
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里,戏子又像忘了我似的。我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被虫鼠咬噬,自生自灭。
直到有一天,一个小女孩将我从角落里拽出,好奇地问戏子:奶奶,这是什么啊?
只见戏子脸上又浮现出憧憬又怅惘的神色,淡淡地说:
“不过啊,是我年少时做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