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生命中不能忽视的亲情
01
爷爷这个词对我来说似乎只是个称呼,是形而上的。我没有牵过爷爷的手,也不知道爷爷的爱是什么样子。但我也并不因此觉得我的生活中缺少什么。直到看到儿子牵着他爷爷的手,被爷爷从小到大宠着、爱着,儿子生点小病,他爷爷疼惜得抱在怀里整夜不眠的样子,我才知道爷爷的爱原来那么辛苦,那么温暖。
爷爷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住校,他去世的那天,父母没有告诉我。一是怕影响我的学习,二可能是觉得爷爷与我,我与爷爷都不重要。爷爷去世我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唯一一次去爷爷的坟上还是在奶奶下葬的时候。对于爷爷去世,我唯一有关的记忆,就是从学校回来,吃到了村子里只有过大事才有的白面小馒头和萝卜丝、粉条、大肉片做的烩菜。
我是不是有点冷酷无情,但是我相信,像我这样生活中有爸爸没爷爷的断片人生可能不止我一个。在那个年代,有更多的人,因为父母兄弟姐妹多,再加上自己本就兄弟姐妹多,爷爷根本顾不过来,被长期冷落、忽略是再正常不过了。这不是个人情感多与少,或冷与热的问题,似乎与时代有关。看看现在在独生女子时代中的孙子,哪一个不被爷爷、奶奶爱着、疼着,现在的爷爷、奶奶们,宁可忽略自己也不会忽略孙儿们。
02
惊闻四爷和二爷在两天时间内相继去世,我才猛然意识到,爷爷其实不是形而上的,他一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他不只是爱,不只是称呼,是我们血管里流淌的热血,是延续我们生命的唯一支点。没有爷爷,就没有我们。想到这里时我心里的那根弦疼了一个,鼻子里有一股倒流的酸水,让我哽咽。
前一天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四爷去世了。第二天又一个电话说,二爷去世了。我突然愣在那里,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这些平日里与我不疼不痒的人,这些几十年来在我生命中若有若无的人,至于让我惆惆怅怅,空空落落吗?这种被抽去了什么似的空虚,这种复杂得难以形容的心理,连我爷爷去世时都不曾有过。
后来我才知道,从两位爷爷的病情判断,家人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就担心他们走在一起,让家人难以接受和应付。可没想到的是,他们偏偏走在了一起,像商量好的一样,一个今天走,一个明天走,前后相隔不到一天。虽然都是八十有余的人,但还是让家人在措手不及的忙乱中感到了痛。大家似乎都明白两位爷爷这一走,我们这辈人再也没有了爷爷,爷爷这个称呼将会成为永远的回忆。两个爷爷离去,整个家族就像是被岁月切去了一块,回头再望时,那段被爷爷们占着的时光,被爷爷们走过的路,还会有谁的影子。没有了,那段路上,那段时光,从此会洒满晚辈或恋或爱或痛或悲的目光和回忆。每个清明,爷爷这个词,会像那纸钱一样,在心中熊熊燃烧,变灰,飞散。年年如此,想忘也难忘。
03
我突然怅怅地想起爷爷来,从我的爷爷到二爷、三爷、四爷,我努力地回忆着,搜索着记忆中关于他们的片段。我知道不是因为爱,单单因为爷爷这个存在,这个称呼,我也该有些回忆或者记忆。可我发现,关于爷爷,我的记忆如那贫瘠的土地,惨白得可怜,甚至让我感觉有些冷清。爷爷,不该是这样的感觉,哪怕我记忆中的爷爷就是一个坟堆,也应该有父母有意无意叙说中的温度,让我能感知爷爷的爱。没有,关于爷爷,父母说的就如我的记忆一样的少,一样的冷清。
我的爷爷,在他们兄弟中算是老大。我能记起的就是爷爷高高大大,有点轻微的驼背,常年穿着打满布丁的衣服,裤子似乎总比他小两岁,总是在脚踝骨以上晃荡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爷爷有好几次拿着菜刀愤怒地砍我们家的大门,门板上被他砍的一个个清晰的刀痕。门里面可是他儿子、儿媳妇还有他的孙子们,什么事能让他愤怒到举起刀来?我不知道。直到我上初中,直到现在房子已经翻修了几次,那扇门也早和爷爷一样成灰成尘了,但它刀痕累累的样子我记忆犹新。
爷爷是死在八十里外的姑奶奶家,也就是爷爷的妹妹家。据说和奶奶吵了架,爷爷就去了县城郊区的一个姑奶奶家。第二天早上等姑奶奶发现时,爷爷已经死了,硬邦邦、直挺挺地躺着,没留下话,也似乎不想留话。家里人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把爷爷挺得直直的尸体拉回来。拉回来时,爷爷的肚子已经胀得老大,嘴张得老大,像是怨气,又像是被没说出来的话憋得,要暴了似的。这些记忆,当然都不是我亲见的,是从大人沉闷的谈话中得知的。从大人的谈话中我还知道,一个人死在外面是特别不吉利的,也被视为苦命的一种,我不免为爷爷有些难过,虽然他从来没有给过我爱,但他与我的生命有关。我曾经想过,当时奶奶和爷爷为什么吵架,至于把爷爷活活气死?可是没有人给我答案,连父母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二爷,我更是没有多少记忆,只记得他也有和爷爷一样高大的身材,眉毛长得都能扎小辫。小时候听大人说,眉毛长的人脾气不好,性子烈,爱骂人。可是我印象中的二爷,总是扛着头,不是去干活的路上,就是在地里埋头干活,永远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样子。我几乎没见过他抬头看一眼太阳或者蓝天。或许正因为如此,二爷家的日子过得不错,我总是看见叔叔和姑姑拿着厚厚的白面锅盔吃,那可是当时在最奢的吃食了。
二爷也有他的不幸,我的叔叔,也就是他的儿子,在一次车祸中摔成重伤,虽费了全家的财力来抢救,但终究在半年后因救治无效去世。从抢救叔叔,直到叔叔去世的那段时间里,二爷似乎更忙了,他更不敢也不愿抬头看天了。总看到他拿着头在地里抛呀抛呀,像掩埋什么,又像是在寻找什么,就是不见他掉一滴眼泪。脸上的表情永远没有颜色,像天边灰沉沉的云,藏着欲滴未滴的雨。那时候就听父亲说,自从叔叔出事,二爷每一天的日子都在熬,至于他费了多大的劲儿在熬,谁也不知道。
三爷,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美好的梦。据说三爷在新疆建设兵团,从一个小兵熬成了团长,前几年也在病中去逝了。在我的印象中三爷可真正就只是个称呼,样子记不清,性情记不清。唯一记得的是,在我七八岁那年三爷家的三个或四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叔叔、姑姑回老家来。他们的衣服很好看,颜色亮,样子合体,还干干净净,一点土都不沾。他们在看到我们家院子里的梨时,像猴子一样爬上树,一通大扫荡。等他们走了后,树底下除了带下来的树叶,就是啃得半半拉拉的梨。那要是我们造成的残败局面,不知道又要挨母亲多少打骂。可我记得母亲看着那残败的样子,不知如何地说,难得回来。
如果三爷是我的一个梦,那么四爷就是我记忆中,一个彻彻底底走四方的人,因为他是开运输大汽车的。在我的印象中,四爷一直像个干部,长得跟我的爷爷、二爷一样的高大、威猛,但是他白白净净,一直穿着干部式的四个兜的蓝布上衣,冬天还会穿一件黄色的军大衣,驼色包头的暖皮鞋,看起来很是威风。我隐约记得,那时候方圆村子里也有几个在外地工作的人,比如,我们邻居小朋友的父亲就在兰州工作。可是谁也没有我四爷那样更像公家人。我四爷说话时,总是嘻嘻哈哈,打着一种农村人之间很少有的腔调,应该算是洋腔吧。可是他那个腔,不做作,不虚套,和他的浑身气派很搭配。
和二爷一样,四爷的不幸,也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在绝症中挣扎,明知死亡就在前面,可是他不放手,不让叔叔走,死死地攥着,让全家人来救治叔叔。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疼惜四爷,在叔叔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四爷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先走了,走得那么不舍、不安、不愿。叔叔在四爷去逝十几天后也去逝了。如果,人死有魂灵,真不知道他们父子俩在那边会有怎样的对话,是埋怨,是爱惜,还是只是互相倾诉生命的无常。
04
命运好像是要激刺一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关于爷爷的情感。四爷在去世前几天,在兰州住院。我去探望,四爷还是那样长长的身体,就是瘦得皮包骨头,浑身插满管子。由于疼痛,他还时不时地呻吟,像个孩子。四爷这次住院是因为胃穿孔,可是听大夫说,不能做手术了,因为四爷十几年前做过心脏手术,还有他的肾也不好,输了一天一夜的液体也不见排尿,再就是八十几岁的年龄也承受不了一个手术的过程。显然,明摆着,只能等死。
我抓着四爷的手,看着他满头凌乱的白发,还有氧气罩下满是褶皱的脸,心里很难过。原来,这就是爷爷。从形而上的称呼,到真真实实躺在我前面,以这样的方式唤醒我心中对爷爷的认识和对爷爷们隐藏的情感,有些残酷,但很真实,很及时。
05
爷爷,这个称呼与我就像很多一直存在的情愫,他在时,我似乎不在乎他在与不在,他真正走了,永远消失了,我才恍然若失,想再回头看看已是不能够了。爷爷成了地里隆起的土堆,再喊再叫也不能得到回应。他们最后留在这个世上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就是哭声、唢呐声、鼓声、锣声,还有阴阳先生的念经声……
血浓于水,这个挂在我们嘴边形容亲情的词,只有在你真正面对它的份量时,你才能够真正体会这四个字的深厚意义。我的爷爷们可能在一瞬间疼过我,爱过我,也可能就压根忽略我的存在,可是当他们一个个离世,与我们诀别时,连着亲情的血脉,藏着亲情的内心,还是疼了又疼。甚至,电话里当我问及家人,四爷去逝时四奶的精神状态,在听到家里人说,哭了一天时,我再也绷不住了,泪不受神经的控制,在情感的驱使下,汹涌而出,无可阻挡。原来,我在于爷爷们就像爷爷们在于我,都倔犟的把情感埋在心里,当酒一样酿着。原来,血浓于水的亲情,不是豪言壮语,不是千山万水,而是你疼时我也会疼的一种切肤之感,爱与不爱都有一种叫亲情的东西已早早地,前世注定般地将你们牢牢地连在了一起,成了今生永世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