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耻日：勿忘的更应该是无力阻止大屠杀
今天是南京大屠杀纪念日。最容易说的话是“勿忘国耻”。国耻是什么？又勿忘什么？被屠杀不是最根本的国耻，最根本的国耻是招致大屠杀的内因。
勿忘的不只是大屠杀，而是我们无力阻止大屠杀。
最不容易说的是：为什么大屠杀落在平和的中国人头上？
平行的问题是：为什么日本侵略军那么残暴？
回答第二个问题没那么简单，侵略军未必都是残暴的，虽然侵略军容易释放出残暴。要回答日军的暴行原因，需要仔细研究从大正日本到昭和日本的系统性变化，找到日本文化的根性和时代嬗变。日本虽然在文化上选择脱亚入欧，但依然是穿着燕尾服的虎狼，学会了西方的牙爪，没学会西方启蒙运动的精华。日本真正接受西方文化和制度的精髓，是在二战之后，在他们被彻底打趴下之后。换言之，明治维新的学习西方，是在没有付出惨痛代价的前提下学习，而二战后的民主改革，则是过度流血后学习，则学习的深度当然不一样。
回答第一个问题则不但需要知识，而且需要勇气，因为回答这个问题必然也要触及中国文化的根性和时代嬗变，因此会让一些自认为爱国的人不舒服。让我们把话问得直白一些：
我们遭遇的大屠杀，有没有我们自己原因？
此前已经有无数人注意到大屠杀中中国人的集体软弱。十几个日军士兵看押几千战俘，战俘静静地等死，毫无反抗地被杀，形同待宰牛羊。在群体性屠杀中，反抗者几乎为零。从日军士兵的回忆录可以看出，他们刚开始对屠杀惴惴不安，后来对毫无抵抗不可思议，最后就司空见惯，把中国人视为可以随意砍杀虐杀的木头桩子。相反的，对于那些和他们血战到底的人，无论是台儿庄的中国军队，还是长城抗战中的“支那七勇士”，他们是敬重的。
也有人追溯过这种集体软弱的来由，那就是从秦始皇开始，不断有意识加深加强，不断深入骨髓，不断沉淀于文化，最后不可除根的群体奴性。1949年，毛泽东说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个绝不只是对外而言。中国人此前，更多地是跪在皇权、神权、族权、夫权面前，跪在越来越严酷的集 权 面前。这种奴性服从于任何现时的统治和强力，向任何已经摆放稳当的龙椅下跪，无问其来路，无问其出处，无问其曾经有过何种杀我人民、蹂躏我河山的罪过。只要能吃到饭，能科举，能做买卖，向任何山呼万岁都是可以接受的。
也有人注意到大屠杀发生之前我们对日本蚕食的步步退缩，这种退缩从马关条约之后几乎没有反弹过，“九一八”之后更是不可阻挡。退缩的原因是为了腾出手来解决内部对手，而对内部对手则格外凶悍，必欲灭此朝食。为了对付意识形态上的敌人，可以曲线救国，可以搞皇协军，可以发展出二战时期最大规模的有组织投降，最不可思议的向自己人开火。这种退缩，以及退缩中的勇锐，让日寇滋生乃至固化对我们的极端蔑视，当他们被他们蔑视的人沉重打击时，他们就会恼羞成怒，向战俘和平民举起屠刀以泄愤，南京大屠杀发生在凇沪会战以后，根据地大屠杀发生在“反扫荡”战斗后。
当然根子上讲，我们被屠杀，是因为我们是弱者。虎狼吞噬草食动物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丛林中弱肉强食，人类社会一样。日本军队只能屠杀他们能打败的军队无法保护的国民。他们倒是想屠杀华盛顿和莫斯科，可是做不到。他们屠杀中国人，不只是所谓激情犯罪，更是深谋远虑的清除行动，除了屠杀，他们还系统性地制造饥饿，其目的是尽量减少中国人口，为日本人的占领腾地方。这样的心机，只能适用于弱者。就好比人类焚烧森林，为自己开辟农田和居舍。
这就追到了根子上的问题：为什么中国人会弱下来？
你看，很快就触及到更需要勇气的课题上。因为回答这个问题必然要碰到一根硬骨头：是不是我们有什么问题，否则怎么会失去我们的领先地位，变得一蹶不振，沦落到被小日本欺负的程度？无数人从孔子甚至更早的时代开始排查，试图从思维方式和文化上找到根源。比较温和的人发现，宋元以后，我们对人类文明几乎没什么贡献。比较极端的人，连四大发明都认为不算中国人的。但是谁都不能否认，我们有过汉有过唐。
导致我们衰落的，到底是宋元以后出现的东西，还是春秋时代就有的东西？儒家文化自己有变迁的轨迹，孔子孟子有追求自由的内容，有人民反抗权利的内容，有对君主说不的内容，但到后来，只剩下服从，服从君主父亲和丈夫；只剩下对个体的限制，没有对权力的限制，对个体的限制是刚性的，对君主的限制是柔媚的。这个是不是我们变弱的原因之一？
春秋战国之后，战争越来越残酷，屠杀司空见惯。大规模的王朝战争、权力争夺和农民起义，伴随着人口的巨大损失，战争中生命以万以十万为损失单位，战争中人口的损失以百万千万为单位，周期性的兴亡以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为代价，人们除了苟且，没有血性，健康的尚武精神无从培养，畸形的有枪就是王甚嚣尘上，这是不是我们变弱的原因之一？
近代以来，我们向外学习，稍稍学到一点手艺，就开始看不上人家，就觉得自己很牛了，就开始搬出故纸堆来和新思维对抗，结果遭到新的打击，又变得孱弱自卑，重新开始归零学习，一轮轮折腾，消耗国力，消耗民力，没有持久积累升华的过程。这个是不是我们变弱的原因之一？
我们从未消退的功利主义，让我们不会从根子上反省自己的文化，不会沉下心来研究深刻的思想和学术问题，我们习惯于把一切都视为换取经济利益和政治地位的道具，学而优则仕，学而优不等于想象力。没有自己的启蒙运动，对外来的东西只选择我们自己认为有用的部分。这个是不是我们变弱的原因之一？
到大屠杀发生时，对抗日军的中国人已经不是过去的东亚病夫，但我们精神上的辫子并没有彻底剪掉。认真考察国民政府的抗战方略就能认识到，他们在军事上并没有犯很大的错误，如果收有，也比对手犯的错误更小。中国人反侵略战争的代价极其高昂，除了器物不如人家，训练不如人家，战斗意志不如人家，根子上讲，是有代际差异的两个人群在交战。日军虽然残暴，却是先进的。我们虽然平和，却是落后的。虎狼对草食动物了如指掌，对猎枪也敬畏有加。在一个列强全球争夺土地和资源的年代，日本对中国的入侵和对中国人的屠杀，有着战略上的合理性，而列强对此也保持了承认，直到入侵触及他们的奶酪为止。如果日本取胜，列强不会为中国的冤魂而打击日本。实际上就是日本战败了，列强对发生在中国的大屠杀也是不敏感的。实际上我们自己也是不敏感的，健忘的。我们的不敏感和健忘也是我们被屠杀的原因之一。
让我把必然会被人咒骂的结论搬出来：大屠杀发生时的中国人，因为背负着文化的糟粕，背负着专制主义带来的伤疤，背负着政客自私带来的乏力，背负着国力不振带来的孱弱，精神萎靡不振，面目麻木消沉，行动软弱迟疑，在凶悍的入侵者看来，是可以随意凌辱屠戮的草芥、蛆虫和猪羊。当然，日本人最大的战略错误，就是用他们的野蛮，倒逼了一个民族的振作，而我们一旦振作，他们就绝无胜算。
侵略战争和大屠杀是一种炼狱式的启蒙。
打掉了我们的浮躁和自私，打掉了我们的孱弱和萎缩，打掉了我们的麻木和蒙昧，打掉了温文尔雅的坐而论道打不掉的种种坏毛病。这个不是我们自己的总结，是日本人的总结，他们突然意识到中国人不一样了。可是一旦危机过去，似乎所有的问题又会回来。
我们纪念大屠杀，勿忘国耻，为的就是继承从炼狱中修炼出的历史教训，不忘大屠杀带给我们的启蒙成果。
感谢半半瓶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