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灿若群星的盛唐画家们：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 骨可朽烂心难穷
从杜甫于乾元元年（公元760年）在成都时留下的三首题画诗，我们可管窥下那时流行的绘画风格和主题。而这，仅是杜甫题画诗的一小部分，但也大致折射出盛唐那个恢宏昂扬的时代中，如群星闪耀于大唐天空中的画家群体，以及他们本身的游历、交往、活动时间以及社会影响。
无论是对于美术史撰写者，还是后来苏轼这样的文坛领袖，杜甫留下的画家形象一直成为他们向盛唐致敬的的重要参照系。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1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2
壹 向杜甫致敬的张籍、苏轼和张即之
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49岁的杜甫在成都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这一年中，他也有过几次短暂的外出旅行，比如在秋天时曾前往蜀州新津拜会裴迪，之后又前往彭州、崇州等地探视高适。但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成都。
在草堂这段相对舒适、闲逸的日子，并没有影响他诗作的持续高产。这段时间杜甫描写草堂周边田园生活带给他的全新感受，也描写了成都本地的文物古迹，他写了《蜀相》、《石犀行》、《石笋行》，同时也作了《云山》、《遣兴》、《遣愁》等诗作，倾述自己对远方亲人的思念、对战乱局势的担忧。
此外，这年春夏之交，杜甫为我们留下了三首题画诗，分别为：
《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戏为韦偃双松图歌》和《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3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4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5
三首诗作中提到了毕宏、韦偃和王宰等几位画家，描述了他们的三幅作品。杜诗作中的这些内容，被此后的绘画史撰写者们一再引用。这至少说明了两方面情况，一是杜甫的描写很生动，因此脍炙人口、影响广泛；二是我们历来的画史编撰者，对画家本人和他们的艺术成就所掌握的素材、资料不够翔实，因此描写并不清晰，只能不断引用杜甫这类带有文学性的、主观感受的内容。
在宋人编著的《宣和画谱》中，在介绍韦偃时，作者就发表了一段议论：“然世唯知偃善画马，盖杜子美尝有题偃画马歌，所谓‘戏拈秃笔扫骅骝，倏见骐幹出东壁’者是也。”
这就是说，因为杜甫这首《题壁上韦偃画马歌》影响力太广泛了，世人都知道韦偃善画马，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成就，作者继续说：“然（韦偃）不止画马，而亦能工山水、松石、人物，皆极精妙，岂非世之所知，特以子美之诗传耶？乃如黄四娘家花，公孙大娘舞剑器，此皆因之以得名者也。”
编撰韦偃这一词条的宋人，恐怕忽略了老杜同时的另一首《戏为韦偃双松图歌》，其实老杜在这首诗中对韦偃在松石、人物方面的绘画技艺就有过生动的描写。
但，这并不代表宋朝主流文化精英们的想法。
其实，在《宣和画谱》编撰的同一时期，文坛领袖苏轼就作过一首《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的诗作，其中赞扬了韦偃的古松之妙。
这是苏轼应老师欧阳修所邀，为一幅石屏上的画作所作的命题作文。他和杜甫一样提及了毕宏与韦偃两位盛唐时期的画家。欧阳修那幅石屏上，刻画着“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这让苏轼联想到：
我恐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烂心难穷。
神机巧思无所发，化为烟霏沦石中。
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于诗人同。
愿公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
这首诗作中，苏罕见地用了多个长句，借眼前的画作表达了充沛的情感。后人评价苏轼此诗“笔力具有虬松屈盘之势”，错落有致，章节铿锵。其中“独画峨嵋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这句，更长达16个字，这是前无古人的独创，让人感受到跌宕起伏的韵律的之美。
无独有偶，比苏轼晚一个半世纪的宋朝书法家张即之（1186——1263年），也将杜甫对韦偃的赞誉凝结于自己的作品中。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画心部分
如今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有一幅张即之所作的书法长卷《双松图歌》卷，该卷为纸本，纵33.8厘米，横1196厘米，72岁的张即之书写杜甫那首《戏为韦偃双松图歌》，加上款署，供72行、144字。
在书法作品中临写杜诗的人很多，作品也很多。为什么联想到张即之这幅呢。因为此卷前还有幅仿苏轼的《古柏图》，据考证非苏轼真迹。
据其自识：“张即之七十二岁写。时积雨连霉，槐龙舞翠，与客小饮醉中戏书。”，该卷应为宋宝祐五年（1257年）所书。该卷充分体现了张晚年的书法水准，“大字古雅遒劲，细书尤俊健不凡”，“有长风破浪气象”。
说道张即之，还有一个与杜甫相关的背景。这位南宋的张即之历官监平江府粮科院、将作监薄、司农寺丞。后知嘉兴，以言罢。特授太子太傅、直秘阁致仕。而他的八世祖就是中唐时的著名诗人张籍。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 6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 7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 8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 9
这位张籍不是那位写过“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盛唐诗人张继，他的生卒年代大约为公元766年——830年。是韩愈的学生、白居易的朋友。而且他是一位杜甫的超级粉丝。
冯贽《云仙散录》中有记载称，张籍因为迷恋杜甫诗歌，把写有杜诗的稿子一首一首烧掉，然后拌上蜂蜜，一天三匙。五代人冯贽编撰的这一典故，南宋人张即之肯定是听过的。
但他显然没有像他的八世祖张籍学习，否则，如今我们眼前的这幅行书长卷，恐怕也早进了他的肚子。
贰 盛唐诗人与画家们最爱的题材：松石
从杜甫在乾元元年留下的这三首题画诗中，我们还可管窥下那时流行的绘画主题。
当时流行的绘画题材早已不限于道释、人物、宫室，包括山水、松石和鞍马一类细分的绘画，已经融入了唐朝人的生活，尤其是“松石”这一题材，因为文人们的广泛参与，俨然已成为一种较为成熟的画种。
此外，杜诗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这些画家群体本身的交往、他们的活动时间和社会影响。
《戏为韦偃双松图歌》诗中第一句——“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就点出韦偃是一位比毕宏年轻很多的画家，这首诗与《题壁上韦偃画马歌》作于同一时期，韦偃在草堂东壁为杜甫画二马图时，应是位青年人。
以画古松奇石出名的毕宏，具体生卒年不详，但史载他曾经于天宝年间（公元742——756年）官为御史，后拜给事中。在唐人朱景玄撰写的《唐画断》中，曾提到在慈恩寺东院，王维、郑虔与毕宏各画有小幅壁画，曾被世人誉为：三绝。
在同一时期，毕宏与另一位诗人、画家刘商在画松石树木上齐名。人们评价说“刘郎中松树孤标，毕庶子松根绝妙。”——刘商为官郎中，毕宏曾任左庶子（太子身边的官员），这句话中的刘郎中与毕庶子正是指毕宏与刘商。
毕宏与刘商两人的年纪应小于张藻。刘商曾拜张藻为师；毕宏一开始善画古松，并且名气比张藻大，但在看见张藻所绘松石后，便问他的老师是谁？张藻回答：“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张藻这句话，影响了后世很多画家的创作理念。而据说毕宏听了之后，便就此搁笔。
刘商在诗歌方面也取得了不错的成就，全唐诗收录其数首诗作，其中包括了这首题画诗——《画石》：
苍藓千年粉绘传，坚贞一片色犹全。
那知忽遇非常用，不把分铢补上天！
刘商所题咏的这幅画，很可能是一幅独立的松石风景画，这也侧面印证了在盛唐时期，古松、奇石已经成为文人士大夫们喜欢的绘画题材。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 10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 11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 12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 13
南宋张即之《双松图歌》卷 14
此外，在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毕宏为给事中时，曾在左省厅壁上也画过一幅松石图，引来很多人作诗咏唱。所谓“左省”便是指门下省，和中书省同为掌管机要的中央政府机构，因在殿庑之东，故称“左省”。
我们还记得几乎在毕宏作此画几乎十年前，杜甫在长安担任左拾遗时（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曾写过一首《春宿左省》，记录了自己在门下省值夜的场景，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一句是：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由此看来杜甫的人生轨迹与毕宏并没有直接交集。艺术史总是这样充满遗憾，若是毕宏早在十年前就在左省厅壁上做了此画，如此喜欢绘画的杜甫自然不肯放过，我们也许能够多读到一首杜甫的题画诗了。
但是，也就是在杜甫担任左拾遗那段时间，在长安为我们留下了另外一首题画诗——《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其中描写了这位李尊师所画的内容：
老夫清晨梳白头，玄都道士来相访。
握发呼儿延入户，手提新画青松障。
障子松林静杳冥，凭轩忽若无丹青。
阴崖却承霜雪干，偃盖反走虬龙形。
这与刘商、毕宏们所绘制的松石图大致类似。
刘商与杜甫们这些诗作中，我们大致可以感受下盛唐诗人们对绘画的影响，他们对古松、奇石的偏爱，推动了“松石”这一绘画主题，而对于那些璀璨如群星的画家们来说，对于这一主题，他们也早就驾轻就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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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上述分析，公元760年暮春之际来到草堂，并为杜甫留下画作的韦偃，是继吴道子、李思训、李昭道、曹霸、张藻、刘商、毕宏、王维、郑虔等人晚一辈的青年画家。
遗憾的是，如今韦偃所画的松石早已不存，仅有几幅鞍马画曾归于其名下，下回再做介绍。
附录
本文所提及的诗作：
苏轼《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
何人遗公石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
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嵋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
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濛。
含风偃蹇得真态，刻画始信天有工。
我恐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烂心难穷。
神机巧思无所发，化为烟霏沦石中。
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像略与诗人同。
愿公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
杜甫《题壁上韦偃画马歌》
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君画无敌。
戏拈秃笔扫骅骝，歘见麒麟出东壁。
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
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
杜甫《戏为韦偃双松图歌》
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
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
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
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
松根胡僧憩寂寞，庞眉皓首无住著。
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
韦侯韦侯数相见，我有一匹好东绢。
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
请公放笔为直干。
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
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
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
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
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