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韵萍：一本无字的书

一本无字的书

文/张韵萍

我的父亲识字不多，母亲则目不识丁，他们没有华丽的语言，更说不出至理名言，我从父母不经意的言谈话语和身影里悟出了真理，继承了他们的真性情。

我深爱庄稼地里的父亲，父亲夏天的样子留给我的印象最深。一张被太阳晒得黑中泛红的瘦长脸，每天光着黝黑发亮略显弓背的上身，披星戴月，几乎常年长在庄稼地里。我经常用脸盆里的水为父亲搓洗背上的汗水和泥土，也总爱抚摸父亲那爆着皮的脊背，小心翼翼地撕下漂浮在背上发白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干皮。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白天在地里辛劳一天，晚上还要在家里修理一些破旧的农具或桌椅板凳。父亲也爱整洁，每天下地回家之后，都要清扫院落的卫生，可谓“两眼一睁，忙到吹灯”了。父亲生性喜欢孩子，不分男孩、女孩，看到孩子总是一脸的笑容，父亲的笑容是我们最熟悉不过的。我还常常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或者爬到背上，听父亲讲故事。父亲有点耳聋，聋得不像贝多芬那么彻底，有时与我们说话会打岔，令人捧腹大笑，他却莫名其妙，也跟着我们满脸堆笑。父亲爱花，也喜欢养花。他每年都亲手培育出诸如山红珠、西方莲、菊花等比较容易养活的花来。父亲尤其喜欢像是一丛丛小草的“死不了”（太阳花），每年将散落的种子收集起来，次年，就会让这些种子变成花，且会繁衍弥漫，不几天，这些红、黄、粉、紫等不起眼的小花就会不知疲倦地竞相争艳。因为有了这些五颜六色，给家具堆放庞杂凌乱的院落平添了许多的灵气，也仿佛让人忘记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我家院子里有一棵父亲亲手种的石榴树，冠大枝密,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每年夏初，石榴树慢慢地花开，慢慢地变红，红红的石榴花就像挂满树上的小灯

笼，又怦然滋养出另一种生命来。收获季节，我们就可以品尝到又大又甜的石榴。现在，每当看到火红的石榴花，就会想起父亲。而父亲的宽容也给我留下了难以言说的心痛。

父亲对生活充满了爱，晚年患食道癌、已至生命尽头的父亲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每次见到我总是说：“见到你，我的病就好了。”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对我说这句话时那种乞求的眼神，强带笑容的脸上掩饰不住父亲内心的忧伤。听家人说，病入膏肓的父亲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默默地感受着阳光的温暖，痴痴地望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像是在思念着什么。父亲将生命的希望寄托在全家唯一懂医学的我，然而，那段时间正遇上空前绝后的全军医院大检查，虽然我和父母同住在一座城市里，近在咫尺，而我回家的次数少之又少。

1984年9月 8日（农历九月十三），就在总后卫生部派来的检查组正式开始检查的第一天，20多天没见到的父亲于凌晨五点多钟去世了！本想在医院大检查之后好好陪陪父亲的我，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听大姐说，父亲即使在最后的几天里，也没有督促家人打扰我的工作，只是在临终前的那天晚上，父亲在无力地呻吟中一直重复着一句话：“谁来的晚了别后悔……谁来的晚了别后悔……”还听说，父亲在弥留之际的深夜11点多钟时突然异常清醒，用力地睁大眼睛望着哥哥、弟弟和两个姐姐，并四处搜寻着，用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声问道：“你们几个人怎么还少一个？”“小凤（我小名）没有来。”“她怎么不来呀？”“她请不下假来。”他们把责任推给了领导。父亲只是习惯地“嗯”了一声。听说父亲不像有责备我的意思，因为被父亲原谅的既是他的女儿，也是一名军人。

父亲爱花，爱生命，爱到最后，升华成一枝不谢的心花。石榴花，年复一年，子子孙孙繁衍着，它们不是在开花，而是在热烈地燃烧，把自己燃烧成了一簇簇红色的火焰。

母亲给我留下的不只是难忘的煤油灯下伟大的母爱，也有在夏天的睡梦里母亲用大蒲扇为我们轻轻地摇啊摇，摇落了一地月光的慈祥，我更难忘母亲对我的那种特殊的爱。

母亲曾经为我经历过一次冒险。1970年，当时我在山东济南工作，那年冬天，我要参加空军济南医院组织的野营拉练，便试探着给家里写信，想让母亲过来为我照看两岁的儿子。信发出去没几天，一天晚饭后，听到收发室的人喊我过去接母亲，这让我大吃一惊，60多岁的母亲只身一人从石家庄乘火车来到济南！我直埋怨母亲为什么不事先写封信或者拍个电报通知我。据说那是因为嫂子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临产了，家人自然不赞成她离开家。为了我这个穿军装的女儿，母亲竟然不顾家人的劝阻，执意让人买了火车票。那时，石家庄到济南要在德州转车，这可是裹着“三寸金莲”、目不识丁的母亲第一次一个人乘火车出远门啊！母亲说，在德州站，乘务员让她下了火车，她就随着人流到了一个窗口去排队，有人听说她是到济南，就让她赶快到火车站候车室里等着听广播进站。真是天助母亲！母亲说，在候车室里，她看到一个老头带着小男孩坐在凳子上正在吃花生，便走过去，那个老人带着孙子正巧要回济南老家，便让母亲坐在一起吃花生，等着听到济南的广播。之后，母亲便一步也不敢离开这个老头了。听母亲讲述在德州转车时差点儿来不了、也回不去的历险过程，让我心惊肉跳，实在感到后怕。我离开母亲和儿子参加野营拉练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就又被安排到济南某棉纺厂军宣队去“支左”五个月。为了“轻装上阵”，我只好让在山西某部队工作的爱人来济南，把母亲和两岁多的儿子一起送回石家庄去了。

不久，我和爱人先后调到我的家门口——空军石家庄医院工作。还记得，在儿子刚进我们医院幼儿园的一天晚饭前，我在下班路上迎面碰到正向外走的母亲。原来母亲想到天冷了，便把落在家里的儿子一双棉鞋送到了幼儿园。母亲固执地拒绝跟我回家吃晚饭的请求。我们与父母家一个在西头，一个在东头，相距至少十里路，母亲却说，走习惯了，一点儿也不累。母亲竟然是以她那裹着的“三寸金莲”走过来的啊！后来，因为我在医院的医疗机关工作，出差较多，就把两个孩子都放在了父母家。我的儿子和女儿学龄前都是在父母家长大的，儿子上小学三年级时才转学过来。

母亲晚年患有慢性气管炎、高血压及脑梗塞后遗症，偏瘫十几年。虽然母亲在我院享受军队医疗包干，检查用药以及住院几乎不用花钱，而母亲却从未在家用过任何贵重药，就连普通药物母亲都不愿意让我拿回家。母亲不仅深爱我这个当兵的女儿，对军队也有着朴素的感情。她总是说，军队医院的药也是花钱买来的，咱们不能随便花费军队的钱。因为我在医院工作，难免会有人找我来医院看病，而母亲常常阻拦这些人。她说，军队医院是为军人看病的，老百姓不能总去麻烦部队。看来，母亲也造就了我处事的“死心眼”。

母亲患病的那几年，军队医院刚刚向社会开放，开始收治地方病人，管理工作还没有理顺，我们医疗管理机关的工作量很大。母亲因为怕影响我的工作，一直不肯来医院就诊治疗，我也因为总是忙，而忽视了母亲，我甚至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病情加重的。母亲以前住院时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了，就不要让我再来住院，又吸氧气、又输液、又插管的，浪费医院的钱，还耽误你们的工作。母亲偏瘫的那些年里，为了少给别人添麻烦，养成了一整天都不喝水的习惯，还经常拄着拐杖自己偷偷地去洗漱、上厕所。

1987年8月1日（农历六月初七），母亲就在“八一”建军节的这天早上病故了。

父母对子女的那份纯真的爱永远像是秘密，不会透露给孩子，却从未远离过，他们以独特的方式爱着我们。每个人都有父母的基因，父母的言行举止是我们接受最早的人生教育，他们的影响似乎让我们经过了生命中一个重要驿站，灵魂深处有着无法改变的烙印。父母给予了我生命，馈赠了我做人的标尺，我也是德高望重祖先的后代，它让我在一种亲亲热热、安安静静、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的环境中长大，也孕育了我热情开朗的性格，我的人生充满了阳光和欢乐。我用一篇“读懂一本无字的书”来表达对父母的感恩之情：

您早出晚归

面朝黄土背朝天

春夏秋冬

从无停闲

您大字不识一个

裹着“三寸金莲”

起早贪黑

年复一年

你们用心写书

没有至理名言

内容朴实无华

平平淡淡

我认真阅读

默默读了几十年

读懂了做人的真谛

理解了书中的内涵

你们飘然仙去

我们再不能相见

你们留下的这本宝书

我孜孜以求百读不厌

你们如影随形

书中的情节时时出现

你们犹如血和水

融化在我每一个细胞间

你们的素质有多高

决定了我能够飞多远

我是这本书的女儿

受益匪浅

我用言行诠释了书的内容

人生精彩无限

亲爱的父亲母亲啊

我对你们有着无尽的爱和思念

作者简介：

张韵萍，原为解放军第467医院医务处主任，副主任医师，现为河北省民政厅军休二所军队退休干部。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2011年出版自传体散文集《女兵的天空》（大众文艺出版社），并获得第八届河北散文名作优秀作品奖；2015年出版散文集《流年溢彩》（团结出版社），并获得第10届河北散文名作二等奖。报刊杂志以及征文发表诗文百余篇，数篇文章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