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作家」素月清荷 /我的无字书和少年阅读记忆(散文)
我的无字书和少年阅读记忆
文/素月清荷
最早的启蒙教育,是从记事起,每天爷爷给刚起床的我们上的晨课。
所谓晨课,便是只要看见我们在屋内,不管我们在干啥,洗脸梳头也好,吃饭穿衣也好,不管我们听不听,爷爷便只管大声背他的三字经,讲《王华买爹》,讲二十四孝。
爷爷是位老儒生,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书,在我们那村子里,算是位德高望重的学问人。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抽旱烟袋,气质斯文,性情温厚,说话慢慢悠悠。每天对着我们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昔孟母,择邻处”“子不教,父之过””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诗书”“头悬梁,锥刺股”。每天早晨对着我们重复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奶奶常抱怨爷爷絮叨,笑说耳朵都要被三字经磨出茧子了。可爷爷不管,依然对着我们讲上一遍又一遍。
爷爷常给我们念叨节俭是美德,念叨要早睡早起,说晨起三光,晚起三慌,念叨当年苏秦不学无术时,连家人也看不起,后来发奋苦读,最终挂六国相印。
爷爷常给我们讲《王华买爹》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说王华如何如何善良厚道,最终好人如何得了好报。印象最深的便是他讲王华买的这个爹,也就是八千岁,沿街乞讨时,常手拿破碗,以筷击之,讲到这一点,爷爷常常是边讲边以手击桌,模仿八千岁以筷击碗的节奏,说:梆梆,一个馍,一碗汤。他滑稽的模仿和好玩的节奏,常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便开始越发专心地听讲。后来我们对爷爷版的《王华买爹》都熟悉到了他一开讲,我们可以随时接上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他教育们要做个孝顺孩子,把个二十四孝给我们讲了一遍又一遍。说,不肖子孙,是要受上天惩罚的。曾有一人不孝,被上天知道了,要惩罚他。有一天,他正对着脸盆洗脸,看到盆里映出的自己的脸,额头上竟无端多了一个大黑痣,怎么也洗不掉。原来这是上天给他留的惩处标记。没几天,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天龙果然来抓他了,一个电闪雷响过去,那个不孝子,就成了一个被抽去筋骨的空皮囊萎落在地。我们听得胆战心惊,以至于一到雷雨天,就会想,恐怕是上天又要惩罚谁了。也因此而常会悄悄自我省察一番,认为上天应该不会惩罚我,因为我是个又听话又孝顺的好孩子。爷爷告诉我们,每人每天的心思行事,都由他身上的影儿给记在了小本本上,再回报给上天知道。
爷爷的每日晨课,是我尚未识字时,所得到的耳传心授的最早听读。爷爷将这些传统的蒙学读物,用自己的声音和理解,播讲给我们听,在我们白纸一样的心上,播下了传统美德的种子,为我们的心灵打下了孝顺勤奋善良淳朴等美好的底色。爷爷的晨课,是我们在尚未识字时,所读下的一本无字之书。如今想来,真是珍贵无比。
后来五岁上学。一接触文字,便发现自己似乎天生对文字感兴趣。丰富的文字给自己带来的愉悦感无可替代。置身于热闹玩耍的小伙伴群中,自己无法如别的孩子那样欢畅融入。从玩耍中得到的乐趣让我感觉苍白,心底隐匿的快乐无法被真正唤醒。从文字里获得的丰足信息倒更能让我心意满足。
二三年级的时候,已识了很多字,也开始沉醉于所有能触及到的文字丛中。和小伙伴一起逛街,对文字热诚敏感的我,会在公安局宣传栏那看案件讲述,看得走不动。等得厌烦的小伙伴常会撇我一人在那,任我看得入迷。我经常会将不多的零花钱悄悄攒起,一有空就往小人书摊上一坐,看连环画看得如痴如醉,整晌整晌一动不动。
遗憾的是,小时候,身边除了连环画,也没什么书可以看到。记得小时候看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部小说,便是《陈真传》。也不知是谁落家里的,当时因为刚看了《霍元甲》电视剧,一看是讲陈真的,便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囫囵吞枣啃完了这部厚厚的小说后,心里也觉糊里糊涂,懵懵懂懂的。除此之外,整个小学时代,貌似便也没机会再看到别的什么书。哪里像现在的孩子这样有福气,各种儿童读物应有尽有。
后来以优异成绩上了初中。一个人,住在离家不远的父亲办公室里。办公室,最初是在一个半月门的小院里。院里两间房。办公室在最里头。另外那间房一直落锁闲置着。等于整个院落基本上归一个十一岁小姑娘独有了。院里有个砖砌的小花坛,坛里有株枝繁叶茂的梅树。房前有两株高柏,四季长青的,将整个院落衬得清幽安静。办公室足有两间房大,宽敞明亮,这里,便成了我少年时代生活读书的沃土。
晚上,将作业写完,一天课程复习完,会有计划地安排补充些竞赛题做,做完自己对答案批改、订正。竞赛题的书都是自己去书店买的。学习任务完成后,便开始了一天里最惬意的自由时光。偶尔会去门口书店溜达,用零花钱买回喜欢的书看。印象最深的是连续买了几本厚厚的《十万个为什么》。越读越觉自己孤陋寡闻,越觉自己需要读的书需要学的习还有很多很多。
冬天,院里的梅树开花了,香飘满院。最喜欢就着窗边漏出的灯光赏梅读书。昏黄暗弱的灯光下,梅影婆娑,花开满枝,清香扑鼻,室内书香萦绕,二者相映,真是美好至极。要是偶尔有雪,更是天赐美景,乐不可支。梅花开时,会折上几枝,插在盛满清水的罐头瓶里,整整一个冬天,都满室清芬。在梅的清芬里读书,真是惬意无比。
在住处东边不远处,有个卖杂志的小书摊。《少年文艺》《辽宁青年》《儿童文学》《科学画报》《中学生数理化》等等杂志,应有尽有。每到周末回家时路过那,就走不动了。挨个翻那些杂志,一看就是一大晌。去了几次后,月刊杂志基本也翻个遍了。现在想想那位卖杂志的老先生,真是让人感恩感动。常站他家摊前看杂志,一看就是半天,老先生非但不烦,还常会微笑着给我打招呼。真是好人哪。有时看人家杂志看到该收摊了,却还意犹未尽,恋恋难舍的,就索性买下来带回家接着看。回家路上忍不住,就打开杂志边走边看,为了避开人来车往,专挑偏僻的小路走。因看得入迷,有次居然撞到树上了,也曾一脚踩空,歪倒在坑里过。
初一暑假的时候,惊喜地发现离家几里处竟然有个阅览室。阅览室在一个清幽干净的小院儿里,有四五间房那么大,室内宽敞明亮。室内书架上整齐摆列着各种杂志,房屋中间摆放着几张宽大的书桌。如此安静清爽的所在,真是读书的好去处。从此,便成了这里的常客。每天一大早,将摘抄本和盛满开水的大茶杯往书包里一装,骑着自行车便往这里赶。
来这看书,成了生活的最大乐趣。阅览室人少,很多时候,都是我跟值班阿姨两个人相对而坐。她坐在那织毛衣或做针线活,我则安静地看书,一看一大晌。她刚开门,我便来了。她该下班了,我们俩便一起回。每天来去,她都会对我笑着打个招呼,我则腼腆地冲她笑笑。
那时候,简直就是一株根正茎直的小树,拼命扎根,竭尽全力地汲取身边的营养,贪恋着所有的阳光雨露。这个可爱的小书摊和安静的阅览室,小书摊上和阅览室里的各色杂志,成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宝贵的阳光雨露。从杂志里吸纳的信息,不仅充实着我的知识库,更是教给我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让我在疏离了父母的管教时,依然可以自我修整,为自己的精神打上一层纯正的底色。
如今想来,儿时所受的蒙学启蒙和少年时代的阅读时光,是如此温暖而美好。不由得感恩满怀。感谢慈祥的爷爷,感谢摆书摊的大叔,感谢安静的阅览室,感谢爱读书的自己